林静推开家门时,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水味又一次飘入鼻腔。不是她用的任何一种香型,甜腻中带着侵略性,像隐形的蛛网悬挂在客厅空气中。
她放下包,手指不经意间擦过玄关柜,指腹蒙上一层薄灰。三个月了,自从陈默接手那个外地项目,这个家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沉寂。冰箱里的食物周期性地腐烂,绿植无声地枯萎,连他们一起买的沙发套也显得皱巴而陌生。
“只是暂时的,等项目结束就好了。”每次视频,陈默总是这样说,背景是整齐划一的酒店房间。他的笑容依旧温和,但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消失,像退潮后的沙滩,空旷得令人心慌。
林静是一名自由插画师,工作时间弹性,独处时光漫长。朋友们羡慕她“拥有完全自我的空间”,只有她知道,过分的自由如同过宽的戒指,看似美好却随时可能滑落丢失。
她开始留意到那些微小的异常。陈默的行程表上,周三总是空白的;他新换的手机密码;还有那次突然挂断视频后,发来的一条文字消息:“同事来找,回聊。”——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十七分。
怀疑像一滴墨汁落入清水,缓慢而不可逆转地扩散。
周五晚上,陈默照例打来视频电话。画面中的他穿着林静买的蓝色衬衫,背景是酒店的标准布局。
“这周进度不错,可能比预期提前回家。”他说,眼睛看着镜头后的某个点。
林静捏着手机的手指微微发白,声音却平静无波:“那太好了,我等你。”
通话结束后的寂静中,她打开了笔记本电脑。三个月前,陈默曾让她帮忙处理一份工作文件,账号密码自动保存在浏览器里。林静从未想过自己会使用这些信息,此刻却鬼使神差地登录了他的云端账户。
相册同步的最后一张照片让她停止了呼吸。
陈默和一个年轻女子的合影,背景是某处海滩。他穿着她从未见过的花衬衫,笑得眼角堆起皱纹。女子的头亲昵地靠在他肩上,手指比着俗气的V字。
照片信息显示拍摄于两周前,一个他声称“通宵加班”的周三。
林静静静地看着照片五分钟,然后平静地退出登录,清除历史记录。她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手指没有一丝颤抖,内心异常清醒,仿佛多年迷雾突然散尽。
第二天,她告诉陈默自己要参加一个外地艺术展,周末不在家。他语气如常地嘱咐她注意安全,甚至没有多问展会详情。
林静确实去了艺术展,只是提前一天返回。她站在自家小区对面的咖啡厅里,看着陈默的车驶入地下车库——副驾驶座上那个身影与照片中的女子重合。
一小时后,林静用钥匙打开家门。
客厅里,陈默和那个女孩正依偎在沙发上看电影。看到林静,两人像触电般弹开。女孩看起来不超过二十五岁,穿着林静的拖鞋,手里还拿着林静从日本带回来的纪念马克杯。
“静静,你听我解释...”陈默的脸瞬间惨白。
林静没有看他,目光落在女孩身上:“请你离开。”
女孩慌乱地抓起包,几乎是逃出了门。关门声响起后,房间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多久了?”林静问,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惊讶。
陈默揉着脸,从最初的惊慌中恢复过来:“三个月,项目开始的时候认识的。她是合作公司的实习生...”他开始讲述老套的办公室恋情故事,语气从辩解逐渐转为某种自怜的倾诉,“我知道错了,静静。你总是那么完美,那么有条不紊,我有时候感觉...感觉自己只是你生活中的一个摆设。”
林静听着,目光落在窗台上那盆枯死的茉莉上。那是陈默追她时送的第一株植物,曾经枝繁叶茂,花香满室。不知从何时起,两人都忘了浇水。
“出去。”她说。
“什么?”
“现在,带上你的东西,出去。”
陈默愣了片刻,似乎没想到会这样发展。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收拾了几件衣服和必需品。关门声再次响起,这次更加沉重,像一本书最终合上的声音。
离婚手续办得出奇顺利。陈默净身出户,或许是出于愧疚,或许是急于开始新生活。搬走那天,他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静静,我...”
“保重。”林静关上门,没有让他说完。
房子突然变得空前空旷。林静发现自己有了大把无法打发的时间,于是开始整理旧物。在书房最底层的抽屉里,她发现了一本相册——蜜月旅行时拍的,那时候两人还热衷于尝试各种新鲜事,笑脸上看不到未来的阴霾。
相册最后一页夹着一封未寄出的信,是陈默的笔迹:
“致未来的我们:
如果有一天不再相爱,请记得我们曾如此深爱过。
无论谁先离开,都不要彼此伤害。
永远是你的,陈默”
日期是他们结婚一周年纪念日。
林静拿着那封信坐了整整一下午,黄昏时分,她拨通了陈默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嘈杂。
“喂?”是他的声音,却莫名遥远。
“我找到了那封信。”她说。
长时间的沉默后,他轻声回答:“对不起。”
“我也对不起。”她说,眼泪第一次落下来,“我忘记了给你的茉莉浇水。”
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呼吸声,然后是忙音。
季节更替,秋天深了。林静开始重新画画,作品里多了些以前没有的灰暗色调,却也增添了意想不到的层次感。编辑说她的新作“有了灵魂的深度”。
偶尔,她会从共同朋友那里听到陈默的消息:他和那个女孩分手了,他调回了本地公司,他租了间小公寓。生活继续向前,如同河流绕过障碍,不断寻找新的路径。
十二月的一个雪夜,门铃响起。林静打开门,看到陈默站在风雪中,没打伞,肩上落满雪花。
“茉莉还好吗?”他问,鼻子冻得通红。
林静侧身让他进门:“我新买了一盆。”
厨房里,水壶发出嗡嗡的烧水声。两人坐在餐桌旁,像两个谨慎的陌生人。
“我路过这里,看到灯还亮着。”陈默说,手指绕着杯口打转,“就想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还不错。你呢?”
“学会了做饭,虽然不如你做的好吃。还养了盆吊兰,这次没养死。”他尝试着微笑,眼角有了新的细纹。
他们聊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避开了所有雷区。雪越下越大,窗外世界一片洁白,仿佛所有瑕疵都被暂时掩盖。
临走时,陈默在门口停下:“那天你打电话给我,为什么说你也对不起?”
林静望着他肩上的雪花渐渐融化,形成深色的水渍:“因为我忙于构建完美生活,却忘了生活本身。因为我让你感觉自己是摆设。因为...”她深吸一口气,“我没有为我们的爱情浇水。”
陈默的眼睛湿润了:“我本应该提醒你。”
“你提醒过,在很多个周三的晚上,在你试图视频聊天的时候,在我抱怨你不在家时。”林静轻轻摇头,“我只是没听懂。”
他向前一步,犹豫着伸出手。林静没有回避,那个拥抱陌生而熟悉,像一件多年未穿的大衣,依然留有过去的轮廓。
“再见,陈默。”
“再见,林静。”
门关上后,林静走到窗前,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雪幕中。这一次,没有撕心裂肺的疼痛,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宁静的悲伤。
她走到画架前,摊开一张新纸。笔尖沾满深蓝色颜料,她开始画雪。画那些无声飘落、覆盖一切、最终融化成水的雪。画那些曾经坚固最终消融的形状。画结束与开始之间那片模糊的领域。
凌晨时分,画完成了。深蓝的夜空中,雪花以各种姿态坠落,每一片都独一无二,每一片都终将消失。在画面左下角,她题上一行小字:
“有些爱情不会死亡,它们只是融化了,渗入生命的土壤,静待下一个春天。”
林静放下笔,望向窗外。雪已经停了,黎明前的天空呈现淡淡的灰蓝色,第一缕阳光即将穿透云层。
她为自己泡了杯茶,端着它站在窗前,等待新的一天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