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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选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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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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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你的心跳

手术室外的红灯,像一块灼热的烙铁,烫在每个人的心上。

夜已深沉。林静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走出手术区,消毒水的气味仿佛已渗入骨髓,带来一种冰冷的疲惫。几小时前送来的连环车祸伤员总算暂时脱离危险,但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仍是关键。她需要咖啡,需要浓如沥青般的咖啡来吊住最后一丝精神。

走廊尽头忽然传来一阵压抑而粗粝的哭声,突兀地刺入医院夜晚特有的精密寂静。她蹙眉望去,是一群男人——并非车祸家属。他们穿着沾满灰浆和油漆斑点的迷彩服或旧夹克,头发被安全帽压得扁塌,脸上刻满风吹日晒的痕迹,此刻却被恐慌与无措扭曲了面容。他们围在护士站旁,笨拙地向里询问,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脚上的黄胶鞋在地面留下零乱的泥印。

“医生,医生,求求您,阿城他……”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男人看到身穿白大褂的林静,仿佛抓住救命稻草,猛地冲过来,手足无措,眼眶通红。

林静停下脚步。“别急,慢慢说。”她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平稳,试图抚平对方几乎崩溃的情绪。

“工地……钢管架突然塌了……他为了推开工头……自己没躲掉……”男人语无伦次,双手比划,声音碎得不成句,“伤得很重,头上身上全是血……怎么叫都叫不醒……”

林静立刻明白了。又一起工地事故。她示意护士带他们去办手续,自己快步走向急诊分诊台。平板电脑上刚刚录入的新患者信息跃入眼帘:阿城,男,32岁,高空坠物致重度颅脑损伤,多发肋骨骨折,怀疑内脏破裂,深度昏迷……

CT影像很快传至。情况比预想更糟——颅内仍有活动性出血,必须立即手术。但患者生命体征极不稳定,手术风险极高。

“家属呢?直系亲属来了没有?手术需要签字。”林静问匆匆赶来的住院医。

住院医面露难色:“林医生,送来的是他工友。他们说他是孤儿,老家在特别偏远的山里,根本联系不上人。他们凑了些钱,但远远不够手术押金。”

林静沉默片刻。医院有规定,但规定在生死面前有时不得不退一步。“准备手术,我去和医务处沟通。”

工友们千恩万谢,那位年长男人颤抖着递来一个脏旧的蓝色帆布包:“医生,这……这是阿城的东西,他一直随身带着,该、放哪儿好……”

林静下意识接过。包很沉,散发着一股汗味、尘土和隐约的霉味。

无影灯下,手术持续了六个小时。林静全神贯注地清创、止血,尽可能修复受损的脑组织。年轻人的头骨碎裂情况触目惊心,生命体征如风中残烛般微弱。但他心脏却出乎意料地顽强,监护仪上的曲线持续起伏。

终于,情况暂时稳住。将患者送入ICU时,天已微明。

林静累得几乎虚脱,回到值班室瘫坐在椅子上。角落桌上,那个蓝色帆布包还在。她犹豫片刻,伸手拿了过来。

包里是几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衣服,一个硬邦邦的冷馒头,还有一本笔记本——那种小学生用的软皮抄,封面是褪色的风景画,四角磨损严重,几乎散架。

鬼使神差地,她翻开了它。

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用的是最便宜的蓝色圆珠笔。笔迹起初稚嫩笨拙,后来渐渐变得工整有力,一笔一划都透着一种沉重的认真。但这并非日记。

“七月初三,狗娃爹,县医院,阑尾手术,借三千五。已还一千二。欠两千三。”

“冬月廿一,四婶家小丫,小儿肺炎,市里儿童医院,借八千整。欠八千。”

“三月十六,老支书,胃癌化疗,借一万二。欠一万二。”

一页一页,一行一行,全是这样的记录。日期、姓名、病因、金额。有些在后面用红笔勾选,注明“已清”;更多的,则是刺目的“欠”字。

林静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简直是一部村庄的病历欠账薄。这个年轻人,在城里啃着冷馒头,顶着烈日寒风拼命干活,一分一厘地攒钱,就为了偿还这笔记本上一笔笔沉甸甸的债务?

她快速翻到最后几页,呼吸蓦地一滞。

在最新的一页末尾,有几行字,墨迹尚新,用力得几乎戳破纸背:

“若意外身死,自愿捐献身体所有器官,可用者尽用。所得钱财,务必按本上所记,一一还清欠款。立据人:阿城。”

下面是他歪歪扭扭的签名和一个红手印。

林静的指尖瞬间冰凉。她猛地合上笔记本,胸口堵得发慌。监护仪上那顽强的心跳声仿佛再次在耳边响起。她看着那破旧的帆布包,那个冷硬的馒头,想象着那个叫阿城的男人,在深夜的工棚里,就着昏黄的灯光,一笔一划写下这些字句时的神情。

自愿捐献器官……若死,全部还清……

巨大的酸楚攫住了她。行医多年,她见过太多贫苦与无奈,但这一本薄薄却沉重的账簿,和那最后决绝的遗嘱,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

他不能死。

这个念头前所未有地强烈。不仅仅因为她是医生。

术后的阿城依旧深度昏迷,并未脱离危险。林静调动了自己能调动的一切资源,用了最好的药,长时间守在他的病床前。工友们轮流来看望,偷偷抹着眼泪,说阿城是最好的人,老实本分,干活从不偷懒,有钱就寄回村里,自己从来舍不得花。

“他总说村里人对他有恩,得还。”那位年长工友搓着粗糙的手,喃喃说道。

恩?什么样的恩,需要他用命来还,用身体的每一部分来抵?

笔记本上那些名字,狗娃爹、四婶、老支书……他们知不知道阿城在用怎样的方式“还债”?

林静翻遍了帆布包,除了几块零钱,找不到任何能联系上他家乡人的线索。问工友,他们只说出一个大概的地名,极其偏远,连电话都很难打通。

她凭着那个模糊的地名和笔记本里零星的人名,开始疯狂查找。打给114,联系当地114,层层转接,电话那头总是嘈杂的电流声,或是茫然不知的回应。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阿城的病情时有反复,下一次手术迫在眉睫,成功率甚至不足三成。

终于,在不知第几十通电话后,她接通了一个听起来稍微靠谱的多政府办公室。对方听明来意,犹豫良久,才吞吞吐吐地给了一个号码:“你打这个电话问问村长吧,那个村……唉,情况有些特殊。”

电话拨过去,响了很久很久,就在林静以为不会有人接听时,一个苍老而警惕的声音响起:“喂?哪位?”

林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清晰平稳:“您好,请问是李家村的村长吗?我这里是省城第一医院。您村里有一位叫阿城的村民吗?大约三十二岁……”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声音陡然提高八度,带着剧烈的颤抖:“阿城?!他咋了?!医生,他出啥事了?!”

“他在工地受了重伤,正在抢救。情况很危险。”林静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决定直言,“我们发现了他的一个笔记本,上面记录了很多欠款,都是给村里人的医疗借款。他还留下遗嘱,说如果他不治,愿捐献所有器官换钱来还这些债。我们需要联系他的家人,核实……”

“债?!啥子债?!”老村长的声音猛地打断她,像是被什么狠狠刺中,骤然带上了哭腔,“哪个天杀的说他欠债了?!没有!根本没有债!”

林静愣住了:“可是笔记本上明明……”

“没有!”老人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破裂不堪,混杂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和剧烈的喘息,“那是我们……我们骗他的啊!”

骗他的?林静握紧电话,指尖发白,完全无法理解。

电话那头,老村长像是彻底崩溃,积压太久的情绪如洪水决堤,他嚎啕着,一字一句,像钝刀子割在林静心上:

“医生啊……哪有什么债啊……”

“我们是怕他……怕他一个人在外面拼死拼活,不要命地挣钱往村里寄……怕他心里没个牵绊,就不回来了啊……”

“我们没办法了……才想出这个蠢法子……骗他说大家看病都借了他的钱,记着账,等他以后慢慢还……”

老人的哭声压抑而绝望,穿越遥远的山河与信号,撞击着林静的耳膜。

“我们李家村所有人的命……都是阿城他一个人……当年从地震废墟里……用手刨出来的啊……”

“他爹妈死得早……他救了全村的命……我们……我们就想他能好好活着……我们欠他的……几辈子都还不清啊……”

“医生,求求您,救救他……一定救救他……我们全村……给您磕头了……”

电话那头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身体重重跪倒在地,随后是混乱的、压抑不住的集体呜咽。

林静举着电话,僵硬地站在原地。

窗外,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映照着冰冷规则的玻璃幕墙。

而她耳边,只剩下遥远的、来自大山深处的恸哭,和监护仪里那个男人微弱却持续的心跳声。

咚。

咚。

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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