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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选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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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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绩点代理人

又是四月天。大学里的春天总来得拖拖拉拉,却挡不住图书馆里恒定的23度空调和键盘敲击声。阳光从百叶窗缝隙里漏进来,在桌面上切出明暗条纹,像极了成绩单上的分数栏。

我坐在图书馆三楼东南区,这是全校公认的“绩点圣地”。每张桌子都配有充电口和台灯,最重要的是——这里禁止一切与学习无关的呼吸。我的保温杯里泡着三倍浓度的咖啡,电脑同时开着五个文档:课程论文、竞赛申报书、实习报告、小组作业,以及最重要的——GPA实时预测表格。

“第几次了?”隔壁座的女生突然开口,眼睛仍盯着《金融工程学》,“你手机震了七分钟。”

我瞥了眼来电显示:“我妈。在算我这学期能不能冲4.0。”

她点点头表示理解,从笔袋里抽出一把游标卡尺,继续在习题集上画受力分析图。这是物理系流传的秘技,据说用卡尺画图能让板书看起来更像印刷体,从而多拿0.5分卷面分。

整个图书馆都在进行类似的精密操作。穿驼色大衣的女生在默写哲学概念时,会特意把亚里士多德写成Aristotélēs——教授在开学典礼上炫耀过自己的希腊访学经历。后排男生给计算器贴了磨砂膜,防止反光暴露他正在核算竞争对手的平时分。在这里,知识从来不是目的,而是可量化的通货。

我的手机又开始震动。这次是班长:“张哥,明天小组展示的PPT,你把页码标在右下角吧。王教授有强迫症,上次因为页码在中间扣了李雯0.3分。”

挂掉电话时,我发现自己的左手正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正态分布曲线。这是大三学生的职业病,我们早已习惯用标准差来衡量人生——前10%能保研,后15%要面临“毕业即失业”的风险。

直到尿意达到膀胱容量的临界值,我才起身往卫生间走。却在走廊撞见戏剧社的学弟学妹,他们正对着窗户练习发声:“啊——咿——呀——”

“小声点!”我下意识呵斥,“里面在复习计量经济学。”

穿汉服的学妹转过身来,腮红涂得像是要登台:“学长,我们在排《恋爱的犀牛》。”

“恋爱?”我皱眉,“这会影响绩点。”

他们哄笑起来,仿佛听见了什么远古神话。那个瞬间我突然想起,自己大一那年也曾参加过社团招新,直到听说话剧社拿不到创新创业学分。

回座位的路上经过休息区,听见两个新生在交换情报:“马哲老师去年给了27个90+”“现代文学要点名三次不到直接挂科”。他们膝盖上摊着活页本,上面用彩色标签区分着“重点考点”“老师偏好”和“往届真题”。其中一人甚至制作了教授微表情解读手册——据说是为了在答辩时判断何时该停止发言。

手机弹出一条新邮件提醒:《关于评选年度优秀学生的通知》。我站在原地计算:如果拿到这个荣誉,综测能加0.15分,或许可以抵消掉毛概课可能出现的意外扣分。指甲无意识地陷进掌心,留下个月牙形的红痕。

就在转身时,我撞倒了保洁阿姨的水桶。污水漫延过地砖,浸湿了一个女生的帆布包。她尖叫着抢救包里的iPad,屏幕亮着的正是我昨晚通宵整理的《常微分方程考点精要》。

“对不起!”我慌忙抽出纸巾,却看见她盯着污渍喃喃自语:“完了...这是限量版笔记套组...”

我们同时蹲下去擦拭水渍,忽然对视一愣。她睫毛膏晕成了黑眼圈,我领带歪到了锁骨处——两个精致利己主义者,在四月某个下午,因为一桶污水看见了彼此裂缝斑驳的假面。

“第三版第42页的定理证明,”我指着她的屏幕,“我发现了更简洁的表述方式。”

她眼睛猛地亮起来:“用柯西准则?”

“不,用反证法套用拉格朗日。”

我们蹲在污水中交换了微信号,约定共享复习资料。这是大学里最稳固的关系模式:互为备份的云盘,互相校准的人肉计算器。

那天晚上,我新增了一个Excel表,专门计算与林薇——那个帆布包女孩——合作的最佳策略。我们彼此分享资料,但又小心翼翼地保留着关键“王牌”;我们相约复习,却从不真正同时段出现在同一教室。这是一种默契:合作中带着警惕,互助中藏着算计。

周三的微观经济学考试后,我发现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最后一道大题使用了超纲解法。虽然结果正确,但按照往届惯例,这可能被扣掉30%的分数。

我连夜给教授发了邮件,附上三篇期刊论文证明这种解法的合理性,同时“不经意地”提到自己正在帮教授做数据分析项目。第二天,教授回复:“有创新精神,继续保持。”

林薇不知从何处得知这件事,在微信上发来消息:“听说你搞定了赵教授?有一套啊。”

我回复:“互利共赢。你上次怎么让马哲老师给你加分的?”

“简单,他腰痛复发时,我‘正好’去了趟校医院,帮他拿了药。”

我们彼此发了个“握手”表情,心照不宣。

四月下旬,保研大战进入白热化阶段。我的预测表显示,平均绩点4.0已基本稳固,但竞争对手王浩突然在创新创业大赛中拿奖,附加分使他反超我0.03分。

那晚我在图书馆通宵,重新计算所有可能性。凌晨三点,我忽然想起林薇提过,王浩的获奖项目存在数据造假嫌疑。

第二天,我以“探讨学习”为名约王浩在咖啡厅见面,悄悄按下录音键。

“你的项目真厉害,怎么想到那个模型的?”

王浩得意忘形,详细描述了如何篡改数据以使结果更显著。我默默记录,回家后匿名向竞赛委员会举报。

一周后,王浩被取消奖项。我的排名回到了第一。

林薇发来消息:“王浩的事,是你做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回复。

“别装傻,我欣赏你的手段。合作吗?刘倩也在竞争保研名额,我有些...材料。”

我们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盟友,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互为刀剑。我帮她分析竞争对手的弱点,她替我散布谣言。我们在深夜里通电话,不谈风月,只谈绩点与策略。

五月中的一天,母亲突然来校。“李教授答应见面,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边说边检查我的成绩单,“还差0.01分才能稳上清北保研,你必须拿到年度优秀学生。”

那天晚上,我发现自己的一门专业课成绩被异常调低——从95降到89。教授解释是“批改失误”。但我心里明白,是某个竞争对手做了手脚。

我陷入恐慌,连夜计算各种可能性,即使拿到优秀学生的0.15加分,也可能不足以弥补这个损失。

凌晨四点,我瘫倒在桌前。电脑屏幕上的Excel表格仿佛在嘲笑我的无能。我起身走到窗前,看见晨曦中的紫藤花廊,忽然想起戏剧社学妹的话:“是沉迷的爱啊!”

什么是爱?我曾经爱过什么?除了数字和排名,还有什么能让我心跳加速?

第二天,我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去了戏剧社的排练。

“学长?”穿汉服的学妹惊讶地看着我。

“我来看看,”我说,声音有些干涩,“你们还缺人吗?”

他们正在排练《恋爱的犀牛》,学妹硬塞给我一个配角剧本。起初我站在台上手足无措,但渐渐地,某种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当我念出台词“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时,声音竟然在颤抖。

排练结束后,学妹笑着说:“学长,你其实很有感染力。”

那一刻,我感到久违的快乐,不掺任何计算与利益。

然而晚上回到宿舍,我看到最新的绩点排名,瞬间被打回原形——又有人超过了我。我急忙打开电脑,开始策划下一步行动。

第二天是年度优秀学生答辩会。我准备充分,演讲词修改了十七遍,每个手势都经过设计。候场时,我看见林薇和王浩——他最终还是保住了参赛资格——彼此间眼神交错,满是算计。

突然,学妹闯了进来,汉服外面套着正装:“学长!我给你带来了好运紫藤!”她将一枝花放在我桌上,引得众人侧目。

林薇嗤笑:“这时候还搞这些,真是...”

我本该感到尴尬,但看着那枝紫藤,忽然间想起了什么。我站起身,走向讲台,却开始讲述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我曾经认为,大学就是一张成绩单,人生就是一组数字,”我的声音在颤抖,“但我忘了,知识本该让人快乐,学习本该充满好奇...”

台下一片寂静。我即兴演讲了十分钟,关于真正的研究精神,关于失去的热爱,甚至提到了《恋爱的犀牛》中的台词。最后我说:“我们如此热衷于刷分,却忘了为什么而学。”

结果可想而知。我没有拿到优秀学生称号。林薇获胜了,她在台下看我的眼神充满不解与轻蔑。

傍晚,我独自坐在紫藤花廊下。学妹突然出现,坐在我身边:“学长,你今天演讲很有意思。”

“但我失败了。”

“真的吗?”她指着不远处,几个曾经视彼此为仇敌的竞争对手正坐在一起聊天,没有谈论绩点和保研。

“你打破了某种东西,”学妹说,“这比拿到第一更难。”

手机震动,是母亲发来的消息:“保研材料准备得如何?李教授说下周可以见面,记得带上前三年的排名证明。”

我熄屏转身,望向图书馆方向。暮色中,那些曾经在我看来如同战场的建筑,忽然多了几分柔和。

“走吧,”我对学妹说,“带我去看看你们的完整排练。”

“那你的保研...”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接住空中飘落的一瓣紫藤花。它不像成绩单,也不像任何可以量化的东西,只是恰好就是它自己。

手机在口袋里不断震动,我知道那是林薇发来的消息,大概是要讨论下一步战略。但此时此刻,让它响着吧。

夕阳西下,两个身影穿过花廊,走向灯火通明的活动中心。身后的图书馆渐渐远去,依然恒温23度,依然充满了计算与梦想,但那已经不再是唯一的大學生活。

至少对于我,在这个四月的黄昏,某种新的可能正在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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