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要拆了。
这个消息像初冬的冷风,一夜之间灌满了整条街道。红漆画的“拆”字,如同一枚枚刺眼的印章,盖在斑驳的墙上。
周师傅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他的理发店在老街最深处,门面不大,刚好容得下一把转椅、一面镜子和一排等待的客人。
那天早晨,周师傅像往常一样,六点起床,七点开门。他用鸡毛掸子轻轻拂去镜子上的灰尘,将剃刀在皮带上细细地打磨,那把转椅被他推得转了个圈,发出熟悉的吱呀声。
第一位客人还没上门,几个老街坊就挤进了小店。
“老周,看到通知了吗?下个月就要拆了。”
周师傅的手顿了一下,剃刀在皮带上停住。“拆?”他只问了这一个字。
“整条街都要拆,说是要建商业广场。”老李头叹了口气,他是对面杂货店的老板,已经在这条街上呆了四十年。
周师傅没说话,继续磨他的剃刀。刀锋与皮带摩擦,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像是在为某个仪式做准备。
八点整,第一位客人准时推门而入。是住在街口的赵老师,每周六早上八点,他必定会来理发,已经坚持了二十年。
“老周,你知道了吧?”赵老师一进门就问。
周师傅点点头,抖开围布:“还照旧?”
“照旧。”
电动推子嗡嗡响起,花白的头发簌簌落下。周师傅的手很稳,每一刀都恰到好处。二十年,他熟悉赵老师的头型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掌。
“我父亲就带我来这里理发。”赵老师忽然说,“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坐在椅子上脚还够不到地。你父亲用推子给我理发,我吓得直哭。”
周师傅笑了笑:“我记得。你每次来都哭,我父亲就给你一颗糖。”
“后来你接了你父亲的店,我又来你这理发。这一理,就是半辈子。”
围布被抖开,头发落在地上。周师傅用软刷轻轻扫去赵老师颈间的碎发,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珍贵的瓷器。
“下周还能来吗?”赵老师问。
“只要店还在,我就在。”周师傅说。
那天,来理发的人格外多。不只是常客,还有许多许久未见的老面孔。大家像是约好了似的,都要来理最后一次发。
午后,阳光斜射进小店,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周师傅忙得连午饭都没吃,手上的推子一直没有停过。
一位女士带着她年迈的母亲来了。老太太已经九十多岁,坐在轮椅上,眼睛几乎看不见了。
“我妈指名要来这里理发。”女士解释道,“我们小时候都在这理发,后来搬去了新区,但她一直记得这里。”
周师傅认出了老太太。五十多年前,她还是个年轻的母亲,抱着刚满月的孩子来理胎发。那个孩子现在也已经两鬓斑白。
他小心翼翼地给老太太理发,动作比平时更加轻柔。理完后,老太太颤抖的手握住周师傅的手:“谢谢你,让我想起了从前的样子。”
傍晚时分,客人渐渐少了。周师傅终于得以歇口气,他坐在那把老转椅上,望着镜中的自己。镜子里的人已经不再年轻,皱纹爬上了眼角,头发也花白了大半。
这把镜子是他父亲留下的,照过三代人的面孔。镜框的漆已经剥落,但镜面依然清晰。在这面镜子里,他看过婴儿的第一缕胎发,看过少年叛逆的发型,看过新郎官的精心打扮,也看过逝者最后的容颜。
门上的风铃又响了,一个年轻人探头进来。
“还营业吗?”
周师傅站起身:“营业。”
年轻人走进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小店:“我是城市规划局的,来看拆迁情况。听说这里是老街最老的店铺?”
“我父亲1952年开的店,今年正好七十年。”周师傅说。
年轻人惊讶地睁大眼睛:“七十年!那您一定见过这条街的很多变化。”
周师傅缓缓点头:“我见过这条街上的每一个人,记得他们的发型,也记得他们的故事。”
他拿起工具,开始为年轻人理发。推子嗡嗡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为什么要拆呢?”周师傅忽然问,“老街不只是房子,更是记忆。”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发展是不可避免的。这里会建成现代化的商业区,带来经济活力。”
“记忆和经济,哪个更重要?”周师傅轻声问,像是在问自己。
理完发,年轻人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惊讶:“这是我理过的最好的发型。”
周师傅笑了笑:“因为我不只是在理发,而是在读你的头型。每个人的头型都不一样,就像每个人的人生。”
年轻人付钱时,周师傅摆摆手:“最后一次了,算我请你的。只希望你记住今天的话,规划的时候,别忘了给人留下记忆的地方。”
夜幕降临,周师傅开始收拾工具。他把推子、剪刀、剃刀一件件擦干净,整齐地放进工具箱里。那把转椅被他细心擦拭,皮垫已经破裂,露出里面的海绵,但他擦得很认真,像是在做一场告别仪式。
最后,他站在店门口,回望这个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地方。墙上的老照片已经发黄,记录着不同时代的发型变迁。柜子里堆满了发黄的记账本,上面写着许多名字,有些已经再也见不到了。
他关掉灯,锁上门,但没有立即离开。月光洒在老街上,给即将消失的一切披上了一层银纱。
第二天,周师傅又开门了。他决定营业到最后一天,直到推土机来的那一刻。
消息传开,更多的人来到小店。不只是为了理发,更是为了告别,为了留下最后的记忆。
周师傅发现,他的理发店变成了一个记忆的仓库,储藏着整条街的悲欢离合。每个人坐在那把转椅上,都会讲述自己的故事——童年的趣事、青春的梦想、中年的困惑、晚年的感悟。
最后一天终于来了。周师傅理完了最后一位客人——一个刚刚满月的婴儿。这是这家店理发的第四代人。
当推土机的轰鸣声从街口传来时,周师傅平静地收拾好最后一件工具。他环顾四周,目光掠过每一寸空间,仿佛要将这一切刻在心里。
走出店门,他看见老街坊们都站在街对面,没有人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注视着这家即将消失的老店。
周师傅忽然明白了,他的理发店从来不只是个理发的地方。它是记忆的守护者,是时间的见证人,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纽带。
推土机逼近了,但周师傅没有离开。他站在店门前,像一棵老树,扎根于这片土地。
就在这时,那个曾经来理发的年轻人从人群中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图纸。
“周师傅,我们重新做了规划。”他大声说,好让所有人都听到,“商业广场的设计改了,会保留您的理发店作为历史文化遗产。它将成为广场的一部分,继续讲述老街的故事。”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周师傅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几个月后,新的商业广场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而在广场中央,保留着一座老建筑——周师傅的理发店。
店里的陈设一如既往:老式的转椅,斑驳的镜子,磨得发亮的工具。周师傅仍然每天开门营业,为愿意来这里理发的人服务。
不同的是,现在来理发的不仅有老街坊,还有好奇的年轻人。他们坐在那把老转椅上,听周师傅讲述老街的故事,感受时间的重量。
周师傅常常说:“世界上有很多东西会被淘汰,但记忆永远不会。我的理发店不只是剪头发的地方,它是时间的容器,装载着普通人的悲欢与坚守。”
每当夜幕降临,商业广场灯火通明,周师傅的小店依然亮着温暖的灯光,像一座灯塔,提醒着匆匆过往的人们:在飞速变迁的时代里,有些东西值得慢下来,值得被记住。
而那面老镜子,依然清晰地照出每一个人的面容,记录着时光流逝的痕迹,也映照着时代变迁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