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目光停在《人生哲思录》上。这本书读过许多遍了,边角微微卷起,像一片被光阴浸软的叶子。沙发旁的落地灯亮着温润的光,只在我膝头圈出一小片明亮;光圈之外,家具都退成模糊的影子,沉默着,仿佛退到很远的地方。
随手翻开,正是谈“自我”的那篇。周先生说,人世热闹,我们总在扮演各种角色,说恰如其分的话,做合乎时宜的事,真正的“我”却不知何时悄然隐退。这话像清凉的薄荷,点醒了混沌的思绪。我望向窗外沉沉的夜,心里泛起微澜。白日的我,不也是那熙攘中的一个?在人群里附和着笑,在会议上说着“高明”的见解,那些言语表情像是从公共模子里刻出来的,得体,却少了温度。那个会在春雨中驻足、因落叶怅然、在深夜无端醒来的“我”,被妥帖地藏起,藏得连自己都快找不着了。
目光从书页滑开,落在昏黄的光晕里。细小的尘埃在光中悠然浮沉,全然不为外界所动。它们多么自在。想起书中另一句话:“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奉献或占有,而在于创造。”奉献与占有都牵连外界,唯有创造是向内的开掘。这创造未必是著书立说,能在碌碌白日偷一刻闲,泡一盏不为什么而喝的茶;能在人云亦云时保持沉默;能在夜深人静时与灵魂相对——这或许也是一种创造。创造的,是一段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
不知何时,窗外传来火车的长鸣。“呜——”,声音悠长苍凉,像纯铜的裁纸刀划开夜的黑绒。与屋里的寂静对照,愈发惊心。它那样急,那样远,带着奔赴前程的决绝。而我静止在这小小光晕里,像一个被遗忘的逗点,停在无尽头的长句上。那奔驰的火车载着许多人的梦、别离与重逢,奔向某个确凿的地名;它的意义被铁轨牢牢规定。而我此刻的停留、沉思、与自我相对,意义又在哪里?这意义无人见证,也无人赋予,轻得像叹息,刚出口就散了。
低头继续读周先生的书。他平和恳切的文字仿佛在回答:人总要为自己“保留一个后院”,不生产,不交易,只栽些无用的花草,安放自由的灵魂。这后院是我们与真我相认的地方。白日的奔波是生命之舟不得不行的航程;夜的沉思便是系住小舟的缆桩。没有这缆桩,船就成了断梗的浮萍,永远漂泊。火车的长鸣是别人的航程;我窗内这一灯如豆,才是我今夜的缆桩。
夜深了,深得像古井,望下去只见幽幽的寒。书页上的字迹渐渐模糊。我合上书,手掌覆在微凉的封面上,像做一个无言的告别。那些扰攘的白日,那些身不由己的应酬,此刻想来竟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朦朦胧胧的。而方才读过的字句,关于自我、孤独、生命的思索,却被夜色洗得清清亮亮,沉淀在心底。
起身走到窗边。火车早已远去,最后一丝回音也被夜色吞没。天地间复归原始的寂静。远处,仍有一两星灯光固执地亮着。每一星灯光下,想必都有一个未眠的灵魂吧?他们是在为什么忙碌,还是也如我一般,只是守护着自己那一方小小的“后院”?
我关了灯,让满屋的黑暗温柔地漫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