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檐角,总悬着些物什。它们不言不语,却仿佛是这个家沉静的呼吸。我最记得的,是那块悬在灶房梁上的腊肉。
那是入了冬才挂上的。新鲜的猪肉,用粗盐、花椒细细揉过,便交付给时间与烟火。平日里炊烟是过客,袅袅地来,匆匆地去;独独到了冬日,它便肯在这梁上盘桓了。松柏的枝子慢燃着,那烟是青灰色的,极有耐心,一丝一丝,像写小楷的笔,在那肉的身上勾勒、浸染。日子久了,那鲜红便成了赭石,肥腴处透出琥珀的澄光。它像一枚巨大的、沉睡的琥珀,将一片丰饶的岁月,连同松风的低语、霜雪的清冽,一并封存在它密实的肌理里了。祖母执刀将它切开时,那断面便是一幅地图,脉络里流淌的,是整整一个冬天的风霜。
与腊肉的沉郁相对的,是檐下那一排陶瓮的静默。它们鼓着圆圆的肚腹,像怀着孕的妇人,安详而满足。内里,是糯米与酒曲的幽会。这过程是容不得打扰的,只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将耳朵贴上去,才能听见极细微的“啵”的一声,像一个满足的叹息。那酝酿出的甜酒,是月光与淀粉的私语,清冽得能让人的心都软下来。
最富韵律的,要数春日的石臼声了。“咚,咚,咚”,那声音不紧不慢,从院坝里传来,像是这老屋沉实的心跳。新蒸的糯米倒入石臼,父亲便抡起那沉重的木杵。起先还是颗颗分明的玉屑,杵子落下,它们便黏连、抱团,渐渐化作一团光洁的、温润的云。这过程叫“打糍粑”,是米粒的献身,也是一种涅槃。它们交出了各自的形态,却共同成就了一种更为绵长、柔韧的魂。那刚舂出的糍粑,趁热裹上黄豆粉,入口是难以言表的温存,仿佛将一段柔软的时光含在了嘴里。
这些,都是檐下有形的珍藏。另有一些,是无形的。譬如那干笋的气息。春雷过后,毛笋破土,被采来剥净,在滚水里焯过,便一排排晾在竹篾上,交给山风和日头。它们慢慢地收干身子,褪去鲜嫩,颜色成了淡淡的金黄,变得轻而薄,像一卷卷沉睡的书简。祖母将它们收在布袋里,搁在谷仓的阴凉处。于是,那股混合了泥土、阳光和竹叶清气的味道,便幽幽地弥漫开来,成了夏日里一种无声的许诺。待到冬日无蔬时,取一束用清水泡发,它便又舒展开来,将一片山野的魂魄,归还于汤釜之中。
我后来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精致而昂贵的风物,却总觉得不及老屋檐下的那些滋味深长。它们不是商品,是“家酿”的,是时间与手艺合谋的产物。每一道纹理,每一分甘醇,都连着一片具体的土地、一段确凿的光阴,以及一双我所熟悉的、粗糙而温暖的手。
如今,老屋已拆,那檐角早已不见了。但我却觉得,那一切的滋味并未消失。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像那被水泡发的干笋,静静地蛰伏于记忆的深处。在某一个不经意的时刻,被岁月的温水一激,便又能舒展开来,丰盈如初,让我再度品尝到,那一整个再也回不去的、烟云缭绕的童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