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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选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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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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岔路口

马卫国在山上坐到日头偏西。

手中的钢笔已被捂得温热,他低头端详着这支曾经承载希望的笔,突然发现笔杆上刻着一行小字:“文以载道”。是王干部刻的吗?还是出厂时就有的?他从未注意过。这四个字,像一枚迟来的火种,落在他几近成灰的心上。

羊群的叫声把他拉回现实。他起身,赶着羊下山。路上遇见邻村放羊的老汉,两人结伴而行。

“听说你娘病了?”老汉问。

“嗯,好些了。”马卫国答。

“人老了,就这样。”老汉叹口气,“你是个孝顺孩子,留在村里是对的。外面的世界再好,也比不上爹娘在身旁。”

马卫国没接话。他看着蜿蜒的山路,忽然问:“李叔,您放了一辈子羊,后悔过吗?”

老汉笑了,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后悔啥?人生在世,各有各的活法。你看这山路,走着走着就平了。”

回到家,母亲的精神果然好了些,正在院里喂鸡。见了他,忙从锅里端出热着的饭菜:“秀梅下午来了,送了几个鸡蛋,还帮你娘煎了药。”

马卫国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背,心里一阵酸楚。

晚饭后,他翻出那本草纸本子,就着煤油灯,开始写一个新的故事。这一次,他写的是放羊老汉的故事,写老汉如何在日复一日的放牧中,听懂了风的声音、鸟的语言,如何记得每一座山峁的名字,每一处泉水的味道。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前所未有的顺畅。

写到深夜,他推开窑门走到院里。月光如水,洒在院角的柴堆上,洒在晾衣绳上母亲补好的衣服上,洒在那道越来越宽的窑顶裂缝上。裂缝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在土黄的窑面上,也劈在他的心上。他忽然明白了,有些根,必须扎在苦难里,才能汲取最深厚的养分。他的道,不在远方的虚无处,而就在这泥土、风沙与亲人的呼吸之间。

第二天,他照常去县城的工地上工。但休息时,他不再和工友一起抽烟闲聊,而是找个角落写东西。他写工地上来自天南地北的工友的故事,写他们离家的原因,写他们的梦想和乡愁。

一个月后,他把写好的稿子寄给王干部,附上一封信,询问是否可以在送稿子的同时,帮文化馆做一些抄写、整理的零活,不计报酬,只求有机会学习。

王干部很快回信了,不仅同意了他的请求,还寄来几本写作指导书和一本厚厚的稿纸。

从此,马卫国开始了白天在工地干活,晚上和周末去文化馆帮忙的日子。虽然辛苦,但他的眼睛重新有了光彩。

赵秀梅还是常来他家帮忙照料。两人不再提亲事,但相处时多了一份默契的平静。有时,马卫国会把写好的故事先给她看,听她的意见。

“这篇真好,”有一次,她读完他新写的故事后说,“特别是这段,写老汉站在山头,能听见黄土下面祖先的呼吸。你是怎么想到的?”

“就是有一天放羊时,真的听到了。”马卫国笑着说。

春天再次来临的时候,马卫国的第一篇文章在省城的文艺刊物上发表了。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落,但村里还是轰动了。

王干部专门来村里找他,告诉他文化馆有一个长期临时工的名额,虽然工资不高,但稳定,问他愿不愿意。

这一次,马卫国没有犹豫。

去文化馆报到的那天清晨,他又一次爬上那个熟悉的山头。晨光中,县城清晰可见,那条土路蜿蜒向前,在晨曦中泛着金光。

他从怀里掏出那支钢笔,轻轻摩挲着上面“文以载道”四个字。字迹已被他的体温熨烫得光滑,像河床里被岁月打磨的卵石。

下山时,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他遇见了赵秀梅。她穿着淡蓝色的上衣,手里拿着一本书。

“给你,”她把书递过来,“新到的《人民文学》,上面有你的文章。”

马卫国接过书,翻到登着自己文章的那一页,看着铅印的名字,久久没有说话。那不再是草纸上的涂鸦,而是以一种庄重的形式,宣告了一种存在的诞生。

“我要去文化馆了。”他说。

“我知道。”赵秀梅微笑,“快走吧,别迟到。”

马卫国走出几步,又回头:“秀梅,等我安定下来,我......”

“快走吧。”赵秀梅打断他,笑容依旧,但眼中闪着泪光。那泪光里,有成全,有懂得,也有属于她自己,无法言说的人生路径。

马卫国点点头,转身踏上那条土路。这一次,他没有回头。

路在前方分岔,一条通向县城,一条伸向远山。他站在岔路口,只停顿了一瞬,便坚定地选择了通往县城的那一条。这个选择,并非背离,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深入。他带着整个黄土高原的沉默与风骨,走向那个能让他笔下的世界被更多人看见的地方。

身影在晨光中渐渐模糊,最终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路的尽头。

风从黄土高原上吹过,卷起细密的沙尘,轻轻覆盖了路上的脚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那棵老槐树,在风中轻轻摇曳着新绿的枝叶,树干的年轮里,悄然又多了一圈。它见证着又一个春天的到来,也见证着生活本身,就是一道永恒的岔路口。每一个选择,都通向一个独特的宇宙,每一次告别,都孕育着新的开始。

在山峁的最高处,放羊的老汉哼着古老的信天游,歌声苍凉而悠长,随风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歌声里,有马卫国的昨天,有赵秀梅的等待,有母亲的窑洞,也有每一个在命运岔路口,最终认领了自己道路的灵魂。歌声不息,如黄土般厚重,如时光般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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