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约是一种普通的景相。地铁车厢像个巨大的金属罐头,把形形色色的人装在一起。十有八九的低着头,指尖在那一方小小的、光亮的屏幕上匆忙地滑着,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工蚁,搬运着瞬息万变的讯息。他们的表情很奇特——时而因某个短视频而嘴角上扬,那笑意却浮在表面,来不及抵达眼底就又消逝了;时而因某条新闻而眉头紧锁,那忧虑也像是借来的,转眼就被下一条信息冲淡。偶有几个闭目养神的,眉头却依然蹙着,连睡梦中都卸不下那份匆忙。只有我,膝上摊着一本硬壳的《诗经》,墨色的字一个个静静地卧在泛黄的纸上,显得分外突兀,简直像个从故纸堆里爬出来的游魂。我忽然想,若此刻身旁有人瞥见这书,怕是要在心里轻轻地哂笑一下:“这年头,竟还有读这个的。”
这念头像一缕游丝,黏住了,便再挥不去。我们似乎正活在一个被“实用”与“即刻”统治的年月。知识要能兑换成薪资,技能要能速成变现,感情也最好能像快递包裹一样,指明签收,一目了然。朋友圈里晒出的,是精心计算过的幸福;连读书这件最需要沉潜的事,也变成了“X分钟带你读完一本名著”的知识快餐。人人都在奔跑,生怕落后于那呼啸的时代列车;人人的心都像被大风刮过的水面,漾着层层叠叠的涟漪,再也映不出一个完整而沉静的影子来。至于文学,那吟咏了千年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那抒写了百代的“少年不识愁滋味”,在许多人看来,确乎是太迂远,太不着边际了。不认识,不觉耻;认识了,似乎也添不了一分实际的用处。它像一件祖父传下的、雕花繁复的旧家具,虽则雅致,却与这四壁雪白、线条简硬的现代居所格格不入,终究被移到了墙角,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时代的尘。
更深的隐忧,还不止于此。当整个社会都浸淫在这种浮躁的实用主义里时,精神的土壤便会日渐贫瘠。于是,各种极端的思想便如罂粟,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妖艳地盛开。我想起前些日子在网络上掀起轩然大波的“极端女权”论战。那些言辞之激烈,逻辑之粗暴,令人瞠目。她们将男女置于永恒的对立战场,用最恶毒的语言相互攻讦,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显示其立场的坚定。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速食主义”?只不过,她们消费的不是知识,而是情绪;贩卖的不是思想,而是仇恨。当深刻的、需要耐心梳理的社会结构问题,被简化为“男人都是压迫者”的口号;当复杂的、充满张力的两性关系,被扭曲成你死我活的战争,我们失去的,不仅仅是理性讨论的空间,更是那份理解人性复杂与幽微的同情之心。
而文学,恰恰是医治这种精神极端化的良药。真正的女性书写是什么?是李清照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其胸襟气魄不让须眉,却依然有“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千回百转。她不必嘶吼,其声自远。是《诗经·伯兮》里那个“自伯之东,首如飞蓬”的女子,她的思念如此真切,她的哀怨如此具体,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某种主义的概念化身。是简·奥斯汀笔下的伊丽莎白,她用机智与尊严,在那个禁锢女性的时代里,为自己争取精神的独立与爱情的平等,她的抗争是融入日常的智慧,而非歇斯底里的宣言。是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里,那冷静而深远的理性呼吁,她剖析的是整个社会结构与文化传统对女性创造力的压抑,其思考的深度与广度,远非几句空洞的口号所能企及。
文学不制造仇恨,它呈现复杂;不简单站队,它深刻共情。它让我们看到,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首先都是具体而复杂的人,都背负着各自的历史与处境,都有其光荣与屈辱,挣扎与局限。读懂了《安娜·卡列尼娜》,你便很难用一种简单的道德判词去定义她,你会理解她那飞蛾扑火般的激情背后的生命渴求,也会哀矜于她被整个上流社会抛弃时的绝望。读懂了《红楼梦》,你便不会将贾宝玉简单地视为一个“女权主义者”,你会看到他对于清净女儿世界的向往,是一种超越时代的、对生命本真状态的悲悯与守护,其内涵远比一个现代标签来得丰富和深刻。这种对人性深邃的、立体的观察,是任何一篇煽动对立的檄文都无法给予的。当极端的声音试图将世界简化为非黑即白的漫画时,文学却在耐心地还原着生活的油画底色,那里有数不尽的、细腻的中间色调。
那么,文学的出路,果真就这般渺茫了么?它是否只能在这实用主义与极端情绪的双重夹击下,做一座日渐孤绝的荒岛,最终被遗忘与淹没?
我合上书,望着窗外流动的景物,高楼、街巷、行人,如浮光掠影般向后奔去。心里却浮起另一个念头。文学的处境,向来便不全是喧腾的。它更像是一种沉默的、地下的根系,而非招摇的、一时的花叶。你看那汉代陵墓里出土的竹简,湮没千年,上面的字迹不也曾被视若无物么?可一旦被拂去泥土,那简上的文明与智慧,便重新照亮了后世。拜伦雪莱的浪漫诗篇,在其所处的时代,何尝不被视为离经叛道的异响?曹雪芹“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生前寂寞,身后却筑起一座中国文学无法绕开的高峰。文学的价值,本不系于一时一地的喧嚷。它的出路,或许从来就不在谋求一条宽阔的、车马骈阗的阳关大道,而在于能否成为每个人精神世界里那一条幽深的、不为人知的小径。顺着这小径走去,你或许能遇见别样的风光。
那风光是什么?是片刻的安宁。当整个世界都在催促你“更快、更高、更强”时,文学轻轻拉你坐下,为你展开一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卷轴。它不提供答案,只营造一种氛围,让你得以从功利的战场上暂时撤离,透一口气。这安宁,是精神的喘息,是灵魂的复位。我认识一位在互联网大厂工作的朋友,他的生活被KPI和OKR切割成无数碎片,终日与数据、报表为伍。然而他枕边永远放着一本《陶渊明集》,他说,每晚睡前读上几行,那“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意象,便能将他从一天的焦灼中打捞出来,获得片刻的清凉。这片刻,于他的升职加薪毫无用处,于他的生存,却至关重要。
那风光更是一种深刻的联结。我们今日的许多苦恼,源于感到自己是一枚孤零零的、无足轻重的齿轮,在庞大的社会机器里空转。个体的喜怒哀乐,在宏大的时代叙事面前,似乎轻若微尘。而文学,却将你的心灵与千百年前的屈原、杜甫,与万里外的托尔斯泰、福克纳悄然接通。你发现,你所经历的狂喜与剧痛,你的迷茫与坚守,早已被他们用更精粹的语言,刻写在了人类精神的年轮上。当你在职场中感到委屈,或许会想起辛弃疾的“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当你在人生的中途感到彷徨,但丁《神曲》的开篇便会在你心中响起:“在人生的中途,我发现自己身处一片幽暗的森林。”那一刻,你便从“孤舟蓑笠翁”的寂寞,跃入了“天涯若比邻”的广袤共同体中,个体的生命由此获得了历史的厚度与共鸣的回响。这份联结,是任何实用的成功学手册都无法赠予的慰藉。
这便是文学在当代的“无用之用”,是大用。它不负责教你如何打赢一场商战,但它能让你在胜利时不至于狂妄,在失败时不至于溃散。它不承诺给你一个幸福的答案,但它能让你在面对苦难时,多一分理解与承受的力量。在思想日趋极端、人群日渐对立的今天,它是一股潜移默化的中和力量,提醒我们世界的复杂与人的有限,从而生发出一份宝贵的审慎与宽容。
由此看来,文学的出路,竟不在外,而在内;不在求众人的追捧,而在供个人的栖居。它不必,也不该,与短视频争一日之短长。它的力量,是一种浸润的、缓慢的、持久的力量。它像一颗种子,深埋在心灵的土壤里,平时不声不响,或许在某个困顿、迷惘或狂喜的瞬间,它会悄然发芽,让你蓦然领会到那句早已读过的诗里,所蕴藏的全部人生真味。一个在爱情中遭受背叛的人,突然真正懂了《长恨歌》里“此恨绵绵无绝期”的彻骨之痛;一个在异乡打拼的游子,在某个深夜,被“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简单诗句击中,泪流满面。这一刻,文学便完成了它最神圣的使命。
想到这里,我心下似乎释然了。那车厢里的喧嚣,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仿佛都隔了一层。我重新翻开膝上的书,目光落在那一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这寥寥十六个字,跨越两千年的风烟,将时光的流逝,世事的变迁,人情的感喟,凝练成一片永恒的、美的结晶。任何实用的手册,都无法给予我此刻的触动。那位刷视频的邻座,或许获得了一刻的娱乐,而我,却与无数在时光长河中慨叹“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灵魂,产生了深切的共鸣。
列车到站,人潮涌动,向着各自明确的目的地散去。那个刷视频的年轻人早已不见踪影。我合上书,走进都市的霓虹。文学没有让我跑得更快,但它让我在奔涌的人潮中,脚步更稳,内心更定。它像暗夜里自己为自己点亮的一盏灯,光芒虽弱,却足以照见脚下的路,以及头顶的星辰。
当万千屏幕用浮华的光绑架我们的眼球时,当极端的声音试图撕裂我们的共识时,或许,那片沉默的、印着墨字的纸张,那缕从心灵深处升起的、对美与永恒的向往,才是我们最后的自由,才是那永不熄灭的——纸上的星火。这星火,微弱,却正因其微弱,而显得分外坚韧,足以照见一个人独自面对浩瀚宇宙时,那全部的尊严与温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