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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选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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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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烬余与草色

他们说,人生是旷野。可我为何只触到四壁?那墙壁是光滑的,冰冷的,由无数个“本应如此”与“不过如此”砌成。我曾在墙上刻下年轻的梦,刻得指节流血,如今看去,也不过是几道模糊的刮痕,很快就被岁月的尘灰填平了。

我们这些人,大抵是野草一般的。生在寻常的泥土里,长在寻常的日头下,风来时俯首,雨来时垂头,日子久了,连自己也信了,这一生便该是这样悄无声息的。心里头那一点不甘的火星子,偶尔在深夜里噼啪一下,烫得心口一疼,待到天明,又被市井的喧嚣与生活的尘土,冷冷地覆盖了。

我的窗子正对着一片建筑工地。许久以前,那里曾有一棵老槐树,暮春时分,会落下细雪般的花。后来它被移走了,留下一个巨大的坑,像大地上一道无法愈合的溃疡。如今,坑被填平,打上坚硬的水泥地基,钢筋的骨架一日日攀升,将要建成一座宏伟的商业大厦。人们为此欢呼,称之为“发展”。

而在楼下最不起眼的墙角,不知何时,钻出了一丛不知名的草。它们挤在砖石的缝隙里,叶子是那种最不起眼的灰绿,蒙着一层永远掸不掉的薄尘。来来往往的脚,从不曾为它们停留片刻。

我的身体里,大约也埋着这样一片废墟。年少时,我也曾将“未来”二字含在口中,如含着一颗晶莹的水果硬糖,以为总有品不尽的甜。可社会是一架巨大的碾磨机,它不与你辩论,只是沉默地、一圈一圈地转动。先是你的锋芒,再是你的热情,最后是你那点可怜的不甘心,都被碾成一种均质的、灰扑扑的粉末,叫作“平庸”。你甚至无法指认凶手,因为四下无人,只有你自己,在镜中一天天地目睹这场缓慢的凌迟。

我试图回忆那些让我燃烧过的念头,它们如今像一些浸了水的信笺,字迹洇开,模糊成一团。书架上那些曾让我热血沸腾的著作,如今像一排排沉默的墓碑,刻着别人的史诗,照见的却是我的无能。

直到前几日的清晨,我照例匆匆走过那墙角,目光无意间一扫,人却猛地定住了。

那一片灰绿色的草丛里,竟探出了几点极淡的紫色。

我俯下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些怎样的小花啊!米粒一般的大小,花瓣薄得像蝉翼,颜色是那种怯生生的、仿佛被水洗过无数遍的浅紫。没有香气,也没有蝴蝶来眷顾。它们就那样开着,静悄悄的,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却只敢在这无人注目的角落里,完成一次卑微的绽放。

我的心,被这卑微而又壮烈的景象,狠狠地震动了。加缪说,判断人生值不值得活,等于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我读这句话时,只觉得一阵虚脱。意义?那仿佛是另一个纬度的词汇,像一缕烟,你能看见它的形状,伸出手去,却只有一片虚空。

但此刻,我看着这些米粒大小的紫色,忽然想起王摩诘的《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诗中的辛夷花,开在杳无人迹的山涧,它自开自落,圆满自足,何曾在意过有没有欣赏的目光?它的生命价值,似乎并不系于外物,而只在于那“开”与“落”的本身。

夜幕降临时,我长久地立于窗前。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连成一片虚假的、辉煌的星海。我点燃一支烟,看那一点红烬在黑暗中明灭。它燃烧得那样安静,那样专注,仿佛这便是它全部的生命。然后,它成了灰,一段苍白而脆弱的形体,只需指尖轻轻一弹,便彻底消散于无形。

这燃烧的烬,与那墙角的草,莫非竟是同一种存在?

或许,接受平庸,并非意味着向生活俯首称臣。或许,那更像是一种和解,与那个做不了玫瑰的自己和好。我们不必再为了一个虚幻的、烈火烹油的“火”而焦虑不堪,也不必再为他人的目光而活得战战兢兢。

我们开花,不必给全世界看。我们开花,只是为了证明,我来过,我活过,我在这看似贫瘠的土壤里,也曾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地酿造过一点点颜色,一点点光。

那人人羡慕的生活,或许是一场盛大的烟火,璀璨,却也易冷。而我此刻所拥有的,这带着些许疲惫、些许琐碎,却也充满了具体悲欢的,野草的一生,当我在深夜里,也能于自己心中,寻见那一点点不为人知的、米粒大小的紫色花苞时——

我便觉得,这人间,终究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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