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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选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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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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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缝纫机

我是在清理车库时发现它的。

那是一个春天的午后,阳光透过破损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满是灰尘的空气中划出一道道明亮的光柱。我正忙着整理堆积如山的旧物,准备为即将搬来的新家具腾出空间。就在一堆旧书和废弃的玩具中间,我看到了那台蝴蝶牌缝纫机。

它静静地躺在角落,像一位被遗忘的老者。锈迹斑斑的脚踏板上还沾着干涸的机油,黑褐色的污渍仿佛时间的印记。机身上的漆已经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暗沉的金属本色。我轻轻触碰转轮,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

“你爷爷的宝贝。”

父亲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拎着浇花的水壶。水珠顺着壶嘴滴落,在水泥地上晕开深色的斑点。

我愣了下。记忆里当钳工的父亲从来只和钢铁打交道,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更适合握扳手而不是针线。

他放下水壶,弯腰用袖子仔细擦去缝纫机台面的灰。动作轻柔得不像是在对待一件物品,而是在抚摸一段记忆。

“1958年,他用全年肉票换的。”

1958年的夏天格外炎热。

张建国踩着满地的梧桐落叶,快步走向纺织厂办公楼。他今年二十五岁,已经是细纱车间的技术骨干。今天他要同时领取两样东西:厂级先进工作者奖状,和一张珍贵的缝纫机票。

办公室里,党支部书记老赵将两样东西推到他面前。

“建国啊,你是要肉票还是要缝纫机票?想好了吗?”

张建国的手指在两张薄薄的纸片上徘徊。肉票意味着全家一年到头都能尝到荤腥,儿子小勇正在长身体,妻子也好久没吃过一顿像样的红烧肉了。可他的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了那张缝纫机票上。

“我要这个。”他说。

老赵诧异地看着他:“你可想清楚了,这肉票多少人盯着呢。”

张建国笑了笑,露出被烟草熏得微黄的牙齿:“想清楚了。肉吃完了就没了,缝纫机可以用一辈子。”

那天晚上,他把缝纫机票小心翼翼地夹在工作证里,骑着那辆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回了家。车铃铛早就坏了,这一路他却觉得格外轻快,仿佛载着的不是一张薄纸,而是整个家庭的希望。

妻子秀兰正在公共厨房里做饭,看见他回来,擦了擦额头的汗:“今天怎么这么晚?”

张建国神秘地笑笑,从工作证里抽出那张票:“看这是什么?”

秀兰凑近一看,眼睛顿时亮了:“缝纫机票!你哪来的?”

“厂里发的。”张建国压低声音,“我用肉票换的。”

秀兰愣住了,随即眼眶有些发红:“那可是全年的肉票啊...”

“没事,”张建国拍拍妻子的肩,“等有了缝纫机,我就能给你和小勇做新衣服了。”

三个月后,缝纫机终于到货了。张建国请了半天假,借了辆三轮车,亲自去百货公司把它运回家。那台崭新的蝴蝶牌缝纫机被安放在八平方米的卧室兼客厅里,顿时成了家里最贵重的物件。

六岁的小勇好奇地围着机器转圈,伸手想去摸那闪亮的针头。

“别碰!”张建国急忙拉住儿子,“这个很危险。”

当晚,邻居们闻讯而来,挤在张家狭小的房间里看稀奇。

“建国,你这可是咱们弄堂里第一台私人缝纫机啊!”对门的王阿姨羡慕地说。

张建国只是憨厚地笑着,手指轻轻抚过光滑的台面,像在抚摸婴儿的脸颊。

第一件作品是小勇小学毕业时要穿的白衬衫。

那些天,每天晚上下班后,张建国就趴在缝纫机前研究说明书。秀兰则负责踩踏板,她的脚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运动着,缝纫机发出均匀的“嗒嗒”声。张建国的手很巧,虽然是第一次使用缝纫机,但他裁切的布料边缘整齐,针脚细密。

昏黄的灯光把夫妻俩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小勇已经睡着了,均匀的呼吸声与缝纫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完工的那天晚上,张建国把衬衫举到灯下仔细端详。领子挺括,袖口匀称,胸前还绣了一个小小的“勇”字。

“咱儿子终于有件像样的衣服了。”秀兰说,声音有些哽咽。

张建国没说话,只是把衬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儿子的枕头边。

1992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

纺织厂门口的梧桐树还没完全落叶,厂区内已经贴满了改制的通知。张建国在细纱车间干了三十四年,如今却要提前退休了。

收拾工具柜那天,他动作很慢。把卡尺、扳手、螺丝刀一样样拿出来,擦干净,又一样样放回去。最后他只带走了一把裁缝剪刀——那是他成为先进工作者时,厂里特别奖励的。

回到家,他一个人在缝纫机前坐了很久。秀兰已经把晚饭热了三遍,他还是不动。

“爸,吃饭了。”儿子大勇站在门口叫他。

张建国这才回过神来,慢慢站起身。那年踢足球踢断电源线的少年,如今已经是个二十七岁的青年了,在机械厂当钳工。

“厂子没了?”大勇问。

“没了。”张建国简短地回答,往嘴里扒了一口饭。

饭后,他打开缝纫机的盖子,仔细地上油、调试。秀兰默默地把一块写着“裁剪缝纫”的木牌挂到了门口。

从此,这台缝纫机成了全家唯一的经济来源。

邻居们很照顾生意,今天王家拿来要改的裤脚,明天李家要做窗帘,后天赵家嫁女儿要缝喜被。张建国总是那句话:“放下吧,明天来取。”

他工作得很认真,每一针每一线都力求完美。有时为了一个复杂的样式,他会翻看旧杂志到深夜,在纸上画出裁剪图,反复修改。

大勇却对这一切感到厌恶。

他正值叛逆的年纪,讨厌同学笑话他家是“裁缝铺”,更讨厌缝纫机彻夜的“嗒嗒”声。那声音像一根根细针,扎在他的自尊心上。

“爸,你能不能白天做?”有天晚上,大勇终于忍不住推开父母的房门。

张建国从缝纫机上抬起头,眼镜滑到了鼻尖:“白天有白天的活计。”

“可是这声音太吵了!”

“嫌吵就捂着耳朵睡觉。”

大勇气冲冲地回到自己房间,用被子蒙住头。可是那“嗒嗒”声还是无孔不入,像极了生活无情的嘲笑。

最激烈的那次冲突发生在一个周五的晚上。

大勇第二天要参加学校的足球比赛,本想早点休息,可缝纫机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十一点还没停。他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冲进父母房间,一脚踢断了缝纫机的电源线。

“够了!整天就知道嗒嗒嗒,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秀兰惊恐地看着儿子,又看看丈夫。

张建国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收起断掉的电线,然后转换到脚踏模式,继续工作。

那晚的踏板声格外沉重,像一声声叹息,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大勇躺在床上,听着那声音,突然感到一阵心虚和后悔。但他倔强地没有道歉,只是把枕头盖在头上,强迫自己入睡。

“现在后悔吗?”我在车库的灰尘中问父亲。

父亲沉默地摇动起缝纫机转轮。齿轮发出艰涩的咯吱声,仿佛时光在倒流。

母亲端着茶走来,茶杯里飘出茉莉花的香气:“你爸第一个月工资,就买了新电机。”

那是1998年,父亲张勇在机械厂转正后的第一个月。他主动申请加班,连续三十天没有休息,就为了那笔额外的奖金。

领到工资的那天,他直接去了五金市场,买回了最新款的缝纫机电机。

“爸,我给你换上个新的。”他抱着电机回家,对正在踩踏板的张建国说。

老父亲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了起来:“你...你会装吗?”

“我是钳工,这个难不倒我。”

那天下午,父子俩头一次心平气和地一起工作。张勇拆卸旧零件,张建国在一旁递工具。安装新电机时,张建国的手一直在抖,不是年老体衰,而是心情激动。

电机安装好后,张建国围着机器转了三圈,最后只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那一刻,张勇突然理解了父亲这些年的坚持。那不是妥协,而是一种更深刻的担当。

“男人啊,有时候妥协比坚持更难。”父亲对我说,目光仍停留在缝纫机上。

去年春天,爷爷住院了。

病床上的他瘦得脱了形,却常盯着病房窗帘出神。那窗帘是医院统一的米白色,已经洗得发黄,边缘有些破损。

“爸,你看什么呢?”父亲问。

爷爷轻轻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这窗帘太旧了。”

那天晚上,父亲连夜翻出家里的布料——浅蓝色的底子,上面印着木棉花的图案。他一个人在车库忙到凌晨,缝纫机的“嗒嗒”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不再沉重,而是充满温情。

第二天,他带着新做好的窗帘去了医院。

“爸,我给你换换窗帘,换换心情。”

爷爷摸着均匀的针脚笑了:“你小子,偷学我手艺。”

父亲低头调整输液管速度:“总不能一直让你操心。”

换上新的窗帘后,整个病房都亮堂起来。浅蓝色的布料映着阳光,木棉花仿佛在微风中摇曳。同病房的病友都夸这窗帘好看,爷爷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一个月后,爷爷安详地走了。临走前,他拉着父亲的手,指了指家里的方向。

“缝纫机...留着...”

“小心!”我和父亲同时喊出声。

三岁的儿子正踮脚去够缝纫机闪亮的针头。小家伙咯咯笑着扑进我怀里,小手紧紧攥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线头。

“爸爸,这个是什么?”他指着缝纫机问。

“这是太爷爷的宝贝。”我把他抱起来,让他能看清机器的全貌。

第二天,我请来了专业的老师傅,把缝纫机彻底修复。老师傅一边工作一边感慨:“这老蝴蝶牌,现在可不多见了。你看这铸铁的底座,现在的机器哪有这个质量。”

修复工作持续了一整天。老师傅更换了磨损的零件,重新调整了各部位的间隙,还给生锈的地方做了防锈处理。最后,他给整机上油抛光,那台老缝纫机竟然焕发出了几分昔日的光彩。

当它重新发出均匀的嗒嗒声时,儿子兴奋地拍手。

“爸爸,它在唱歌!”

是啊,一首唱了三代人的歌。

妻子闻声而来,手里拿着她不小心扯坏的裙边:“这个...能修吗?”

我接过裙子,笨拙地穿针引线。父亲在旁指导:“压脚要抬高点...对,就这样...慢点踩...”

阳光透过车库窗户,落在我们三人身上。儿子的眼睛追随着上下飞舞的针头,银线如时光穿引而过。

裙边很快缝好了,针脚虽然不如爷爷做的细密均匀,但也算整齐结实。妻子满意地转了个圈:“真好,跟新的一样。”

“我还要学更多,”我对父亲说,“想学怎么做衬衫,怎么裁裤子。”

父亲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好啊,我慢慢教你。”

如今,那台缝纫机被安置在我书房靠窗的位置。每个周末,我都会花一些时间学习缝纫。父亲坐在旁边指导,儿子则在地板上玩积木,时不时抬头看看我们。

我开始理解爷爷当年的选择。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他放弃了一时的口腹之欲,选择了能够创造长久价值的工具。那不仅是一台缝纫机,更是一个普通中国工人对美好生活的理解和追求。

而父亲的转变,则是另一种成长。从抗拒到理解,从叛逆到承担,他用自己的方式接过了这份传承。

现在轮到我了。

或许男人一生的课题,就是学会温柔地坚持。不是固执己见,而是在理解与包容中,把那些珍贵的东西一代代传下去。

就像这台缝纫机,沉默地缝补岁月留下的所有缺口。嗒嗒的声音里,有爷爷的执着,有父亲的成长,有我的领悟,或许将来,还会有我儿子的故事。

针线穿梭,时光流转,而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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