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月流火,长沙城像个蒸笼,热浪黏腻地裹着人,连呼吸都带着股铁锈似的闷腥。
清水塘古玩市场深处,最不起眼的那间铺子门脸窄仄,门楣上“墨缘轩”三个字,漆皮斑驳得几乎认不出原貌。门虚掩着,里面传出的气味却异常霸道——浓烈刺鼻的颜料味儿,混合着老房子特有的霉潮气、劣质颜料干透后的酸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几乎被完全覆盖的松烟墨香,顽固地钻出来,在浑浊的空气里挣扎。
铺子后头,是陈砚章的小画室。
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悬在头顶,灯罩上糊满陈年积垢,光线便愈发浑浊不清。七十岁的陈砚章佝偻着背,枯瘦得像根在秋风中颤巍的老竹竿。
他俯在画案上,动作极其缓慢,用一支秃锋旧笔,蘸着碟子里深褐色的液体——那是他用陈年普洱茶与橡碗(橡树果实外壳)精心熬煮、沉淀过滤出的做旧汁,小心翼翼地在《虾趣图》边缘点染、晕开。
纸上几只墨虾,形态逼真,长须似乎还在微微颤动。然而,那层刻意做旧的茶褐色水痕,如同攀附其上的阴影,无声地宣告着它们的真实身份。
角落一张旧藤椅上,徒弟小海歪着身子,眼皮沉重地耷拉着。墙上那台老式显像管电视机,屏幕闪着惨白的光,声音嘶哑地报道着一则新闻:“…青年画家苏哲作品《裂变》于昨日拍出两千三百万元天价,刷新国内当代水墨画成交纪录…”屏幕上闪过一张年轻、自信、意气风发的脸。
"啧..." 小海被惊醒,揉着眼瞥电视,又瞅师傅佝偻的背,声音哑着:"师傅,人家那手是点石成金啊。画几笔,几辈子吃喝不愁。" 他顿了顿,头垂得更低,"房东上午又来催了,说下月再不交齐,真不让咱待了。"
陈砚章握着毛笔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笔尖在虾腹边缘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过于浓重的小点。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没应声,只是更专注地俯下身,仿佛要将整个灵魂都钉在那方寸的赝品之上。
门轴发出一声干涩的呻吟。一个穿着花哨短袖衬衫、腋下夹着个鼓囊囊皮包的胖子挤了进来,带来一股更浓烈的汗味儿。是“金眼彪”赵老板,清水塘有名的画贩子。
“哎哟喂我的陈老!”赵老板堆着笑,嗓门洪亮得震得屋顶灰尘簌簌往下掉,“‘白石虾’!我那几位港岛老板朋友,可都伸长脖子等着您老的墨宝呢!今儿个能出几幅?价钱好说,只要您老开金口!”他目光贪婪地扫过画案上那几幅半成品。
陈砚章像是没听见,依旧埋着头,笔尖专注地蘸着酱油碟子。画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宣纸的细微沙沙声,和赵老板略显粗重的呼吸。
“陈老?陈老!”赵老板往前凑了一步,声音里带上了焦灼,“您倒是给个准话呀!那边催得紧,定金我都拍胸脯了!”
突然,陈砚章握着笔的手猛地一抬!那蘸饱了深褐色汁液的笔尖,竟鬼使神差地撞翻了旁边一瓶敞口的浓墨------一种他平时用于打底或特殊效果的、色泽乌黑沉滞的宿墨。
乌黑粘稠的墨汁像被打翻的泥浆,“哗啦”一声,倾泻而下,瞬间淹没了画案上那几幅几乎完成的《虾趣图》。浓烈的墨臭与原有的茶汁、霉味混合,猛地炸开,呛得赵老板连退两步,捂住了鼻子。
茶汁的污黄、浓墨的乌黑,在洁白的宣纸上疯狂地晕染、交缠、吞噬着那些活灵活现的墨虾。
陈砚章低头看着这狼藉一片,浑浊的老眼里先是惊愕,随即涌上一种令人窒息的麻木。
那麻木之下,是积压了数十年的、早已锈蚀的羞耻感,此刻被这刺目的化学紫色猛地灼痛了。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脸上纵横的沟壑在昏灯下显得更深更暗。他看着赵老板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胖脸,又像透过他看着电视机里那张年轻自信的脸——苏哲,那个画“真画”的人。
“不画了。”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却异常平静。
“啥?!”赵老板和小海同时惊叫出声。
“假的,”陈砚章喃喃道,目光扫过那片被污染的废纸,又扫过墙角堆积如山的廉价宣纸和蒙尘的颜料罐,“画了一辈子...假的。”
那麻木感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厌弃。他仿佛耗尽力气般,把那支肇事的毛笔轻轻搁在染得一片狼藉的画案上,发出轻微的“嗒”一声。
“封笔了。以后,都不画了。”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慢慢转过身,挪到墙角那张破旧的躺椅上,像一截被抽空了所有生机的朽木,颓然躺倒,闭上了眼睛。
耳边赵老板气急败坏的咆哮和小海带着哭腔的追问,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2
日子被长沙的暑气熬得粘稠,一天天拖着走。清水塘的闲话像地气似的冒出来:
“墨缘轩的老虾公怕是老糊涂了?”
“听说把金眼彪得罪狠了,以后谁还敢收他的货?”
“穷途末路喽…”
这些议论隔着那扇紧闭的铺门,如同隔靴搔痒。
小海蹲在门口阴凉里...师傅彻底变了个人。
大部分时间,他都像尊泥塑木雕,在躺椅上一躺就是半天,浑浊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剥落的墙皮,仿佛那上面刻着无人能懂的经文。
偶尔,他会慢吞吞地起身,在那堆满杂物的画室里翻找着什么。旧书页被抖落灰尘的声响、锈蚀铁盒被打开的刺啦声、卷轴滚落在地的闷响......这些细碎的声音成了画室新的背景音。
小海看见师傅翻出一个蒙尘的旧木盒,打开后,里面是几管崭新的、裹着华丽包装的颜料------藤黄、朱砂、石青、上好的油烟墨块。还有一张压在盒底的、边缘磨损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个穿着素净布衫、笑容温婉的年轻女子,站在一座亭子前。小海认得那亭子,岳麓山爱晚亭。
师傅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极其珍重地、甚至带着点神经质的颤抖,一遍遍摩挲着那些冰冷的金属管和光滑的墨块,最后,长久地停留在照片中女子的脸上。他的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痴迷、敬畏、深不见底的痛苦,还有一种小海从未见过的、近乎贪婪的渴望——一种想要用这些真正的颜色,去涂抹些什么的渴望。
小海认得这些牌子,贵得吓人,师傅以前总说“给真东西预备的,糟蹋不起”。
如今,他却把它们取了出来。
接着是纸。师傅不再碰那些论刀卖的、适合做旧的廉价宣纸。他翻箱倒柜,在最角落一个防潮的樟木箱底,找出几刀薄如蝉翼、洁白若雪的“净皮”。他裁下不大不小的一方,用镇纸压平,动作轻得像对待初生的婴儿。然后,他长时间地坐在空白的画案前,对着那张白得晃眼的纸,一动不动,只有枯瘦的手指在膝盖上神经质地敲打,像是在无声地弹奏一首激烈而无声的乐章。
画室里那盏昏灯的光晕,将他枯坐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上,像一幅凝固的、等待落墨的剪影。
小海的心悬了起来,又莫名地沉下去。他不敢问,只把那掰碎的馒头一点点塞进嘴里,味同嚼蜡。
第七天的夜晚,暑气终于退了些。一轮将满的月亮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清辉如洗,透过画室那扇蒙尘的小窗斜斜地流淌进来,在地面铺开一片银霜。
陈砚章悄无声息地爬起来了。
他没有开灯,月光勾勒出他嶙峋的轮廓。他走到画案前,那方早已备好的素白宣纸,在月华下仿佛自身在发光。他挽起洗得发白的旧衬衫袖子,露出枯瘦的手臂。他打开那个旧木盒,取出颜料和墨。他拿起一方古朴的端砚,滴入几滴清水,开始研墨。
墨块在砚池里摩擦的声音,沙…沙…沙…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庄严的韵律。
松烟墨特有的清冽香气,像一把锋利的刀,无声地劈开了画室里经年累月的浑浊气味,固执地弥漫开来。
小海在隔间的小床上屏住了呼吸,悄悄坐起身,从门帘的缝隙里望出去。
月光下,师傅的身影被拉得极长。他研墨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墨色渐浓,乌黑油亮,在月下泛着幽深的光泽。
终于,陈砚章提起一支细长的狼毫笔。笔尖饱蘸浓墨,悬停在雪白宣纸的上方。他的手在抖,肉眼可见地颤抖着,如同风中的残烛。笔尖的墨汁凝聚,饱满欲滴,在月下映出一点冷冽的幽光。
时间仿佛都凝固了。那只颤抖的手悬停在那里,笔尖的墨滴微微颤动,却始终没有落下。
豆大的汗珠,从老人花白的鬓角渗出,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流下,滴落在陈旧画案的木纹里,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紧抿着干裂的嘴唇,下颌绷紧成一条僵硬的线。
小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忘了。他从未见过师傅如此。画假画时,师傅的手稳如磐石,下笔又快又准,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熟练。而此刻,面对一张真正的白纸,那支画了大半辈子虾蟹虫鱼的笔,竟像有千斤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钟,也许是几个世纪。陈砚章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呜咽的低吼,像是野兽在痛苦中挣断了锁链。那支悬停的笔,猛地落下!
没有迟疑,没有试探,甚至没有草稿。笔锋在月下疾走,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浓墨勾勒出嶙峋的山石轮廓,淡墨皴擦出苍劲的枝干。
他换了支笔,蘸了水,又蘸了极淡的墨,侧锋横扫,大片大片的留白被晕染开,化作弥漫在月光下的、湿润而朦胧的夜雾。山石、树木的形态在雾霭中若隐若现,仿佛被流动的月光和清冷的露气所包裹。
接着,他用极细的笔触,蘸了极淡的赭石混着花青,在画面中景,勾勒出一座小小的亭子飞檐翘角的剪影。小海认出来了,那是岳麓山上的爱晚亭。只是此刻,它孤零零地伫立在月华与夜雾之中,显得格外清幽、寂寥。
画家的手再次停顿。他放下笔,拿起一支极小的羊毫,在朱砂碟里轻轻一蘸,又在笔洗中略略点过,让那红色变得极其浅淡、柔和。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死死盯着亭前那片留白。笔尖落下,不再犹豫,流畅地勾勒出一个女子的背影。她身形纤细,穿着样式简单的布衫,那布衫依稀是几十年前的样式;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侧。她微微仰着头,似乎正凝视着亭角上方那轮清冷的满月,又仿佛只是沉浸在无边的夜色里。
那背影的姿态,在朦胧的月色与雾气中,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沉静,像一株悄然开放在寂静山野里的花。
陈砚章的手终于不再颤抖。他全神贯注,所有的力气,所有的精神,仿佛都凝聚在那小小的笔尖上。他不断地蘸水、调墨、加色,用极细微的墨色变化去描绘月光洒在女子肩头、发梢的微妙光感,去捕捉夜雾轻拂过衣袂的流动痕迹。
他不再是一个仿造的匠人,而像一个在时间废墟中挖掘灵魂的苦行僧。
当最后一笔完成,他猛地丢开笔,身体晃了晃,一把撑住画案才没倒下。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定,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画中那个月下亭前的背影,眼神里有火焰在燃烧,有熔岩在奔涌,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悲恸。
一滴浑浊的老泪,终于挣脱了束缚,沿着深刻的皱纹滚落,“啪嗒”一声,滴在画案边缘,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没有去擦,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指,隔着一段虚空,无比珍重、无比痛苦地,轻轻抚摸着画中人的轮廓,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一个沉睡多年的梦。
月光静静淌,罩着画,罩着人。松烟墨香混着老人的汗味和衰老气,在静画室里漫。小海捂住嘴,眼瞪得大大的,心在胸腔里狂跳。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画,这样的师傅。
3
日子又滑过几天,像浑浊溪水。画室空气仿佛被那晚月光冻结,凝滞沉重。
那幅画被陈砚章用素净皮纸仔细覆上,搁在画案最醒目位置,像供奉一个沉默的秘密。
他依旧寡言,枯坐时间更长,但眼神里死寂的空洞似乎淡了,代之以更深沉、更难以捉摸的东西,像被唤醒的火山,表面平静,内里岩浆翻涌。
小海格外小心,走路踮脚。他偷瞄过那被覆盖的画无数次。那晚月下师傅的身影和那惊鸿一瞥的背影,在脑海盘旋。
他隐隐觉得,有什么被埋藏了大半辈子,如今被那支蘸真墨的笔,从时光厚土里生生挖出。
这天下午,蝉鸣撕扯沉闷空气。陈砚章又坐躺椅上,对着画案方向出神。角落里老电视机嘶哑播着广告。
突然,一阵刺耳电话铃声炸响!画室角落蒙尘、几乎被遗忘的老式座机。
铃声尖锐固执,一遍遍,像钝刀切割神经。陈砚章像被从深水拽出,身体剧震,浑浊眼瞬间锐利如鹰隼,射向那吵闹电话。
小海在门口打盹,惊得蹦起,下意识去接。
“别动!”陈砚章声音嘶哑急促,带着命令。
他猛地从躺椅站起,动作竟有几分迅捷。几步冲到电话旁,枯瘦手悬在听筒上方,微颤。铃声持续,不依不饶。
他深吸气,像汲取力量,终于一把抓起听筒,紧贴耳朵。他没说话,听着。浑浊老眼死死盯住对面斑驳墙皮,嘴唇抿成苍白直线。
小海大气不敢出,紧张盯着师傅表情。陈砚章脸上肌肉绷紧,眉头一点点拧成深刻“川”字。
电话那头声音似乎很大,透过听筒缝隙,隐约听到零碎词:“…鉴定…”“…齐白石…”“…查无此画…”
陈砚章握听筒的手指关节因用力泛白,手背青筋虬结。他依旧沉默,但那沉默里压抑的愤怒和某种冰冷了然,让画室空气凝固。
电话那头急切追问。
陈砚章目光缓缓移开墙壁,落在那张覆盖皮纸的画上。目光复杂如深渊,风暴酝酿,坚冰凝结,最终沉淀为近乎悲凉的平静。
他伸出左手,摸索到自己干枯右手无名指上——那枚极其朴素、早已磨得失泽、暗淡如蒙尘铅块的金属指环。婚戒。
拇指指腹,一遍遍,极缓慢、极珍重地摩挲着冰凉指环。粗糙皮肤摩擦金属,发出细微、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
电话那头声音喋喋不休,带着职业探究和不易察觉的倨傲。
终于,陈砚章开口。声音异常低沉,干涩如砂纸打磨,却清晰穿透聒噪,字字敲打凝固空气:
“我知道。”
说完三字,他没等回应,径直将听筒重重扣回电话机。沉闷“咔哒”声,像巨石投入死水,久久回荡。
他不再看电话,不看小海。依旧摩挲无名指上褪色指环,目光穿透斑驳墙壁,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落在许多年前同样清冷月光的夜晚,落在爱晚亭前那沉默纤细的背影上。
画室里只剩窗外无止无休的蝉鸣,和他指腹与旧戒指摩擦发出的、低微执拗的沙沙声。
4
拍卖行的人终究来了。一辆锃亮黑色轿车停在清水塘狭窄陈旧的巷口,像误入鸡群的华丽野兽,引得街坊探头探脑。
两个穿熨帖西装男人下车,为首中年人戴金丝眼镜,腋下夹考究皮包;另一个年轻些,手提银灰色金属箱,泛冰冷光泽。
“墨缘轩”虚掩、漆皮剥落的木门被推开,带起微尘在浑浊光线里飞舞。
画室弥漫的霉味、陈年纸气与隐约松烟墨香混合,让金丝眼镜下意识皱眉。
陈砚章蜷缩在破旧藤椅里,搭着洗白发白旧外套。像睡着,又像长久沉浸旁人无法触及的梦境。
小海局促站一旁,心悬嗓子眼,目光死死盯着画案上那幅覆盖素净皮纸的画。
“陈老先生?”金丝眼镜声音职业礼貌,透着居高临下的疏离。
他环视破败、拥挤、昏暗画室,目光扫过墙角廉价宣纸蒙尘颜料罐,最后落在那张盖皮纸的画上,眉头微拧。
陈砚章缓缓睁眼。浑浊目光先散乱,随即聚焦,落在不速之客身上。眼神无惊讶慌乱,只有一片死水沉寂。
“打扰了,”金丝眼镜微颔首,“我们是佳士得的。关于您前些日子提供的那幅…嗯…疑似白石翁风格的作品,需进一步核实确认。”示意同伴金属箱,“为对藏家负责,需做无损科技检测。”
助手启动小型仪器,探头对准画面颜料层,仪器低微嗡鸣,屏幕数据流无声滚动。
时间在仪器低沉嗡鸣里粘稠流淌...
金丝眼镜终于直身,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惊叹、惋惜和职业笃定的复杂表情。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寂静画室格外清晰:
“陈老先生,”他斟酌着词句,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画中那浸润在月光雾气中的孤寂背影,“不得不承认,这幅画...非常特别。构图空灵,意境深远,笔力更是老辣雄浑,气韵流动间,甚至...捕捉到了白石翁晚年画作中那份返璞归真的神髓。单以艺术论,此画造诣极高。”
他顿了顿,目光回到陈砚章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但是,很遗憾。我们的科技检测结果非常明确。画中使用的颜料,其矿物成分虽与古法一致,但部分颜料如石青、石绿的研磨精细度远超白石翁时代常见的手工研磨水平,更接近现代工业化生产的标准。颜料层中检测到的黏合剂成分,含有微量的现代合成胶体,这与白石翁时代主要使用的传统动物胶或植物胶有本质区别。落款所用印泥的成分分析,也无法与已知白石翁用印样本匹配。最关键的是,”
他微微加重了语气,“在齐白石所有传世作品目录、相关可靠文献以及私人收藏记录中,我们反复核查,均未发现与此题材、此构图相符的作品记载。”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老人的反应,也像是在斟酌更委婉的表达:“因此,从学术鉴定和商业确权的角度,我们无法认定这是齐白石的真迹。它更像是一位...对白石艺术理解至深、功力炉火纯青的画者,在某种...极其独特心境下的倾力创作。非常遗憾,它无法作为白石作品进入拍场。”
最后一句,带着职业性的冰冷裁决。
画室里只剩下仪器冷却风扇低微嘶嘶声。
陈砚章摩挲戒指的动作未停。目光依旧胶着画中女子背影,仿佛穿透时光,看到亭前鲜活的人。那些关于颜料、印泥、文献的冰冷分析,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他浑浊眼底激起一丝微弱涟漪,随即沉入那片早已了然于胸的寂静。
他缓缓、极缓慢地抬起头,看向金丝眼镜。目光平静得可怕,像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对方略显局促的身影。
“我知道。” 他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如枯叶摩擦,却清晰地将电话里的那三个字再次吐出。这简单的三个字,此刻却蕴含着复杂的分量——他知道这不是齐白石的画,他也知道他们鉴定流程的结论,他更知道这幅画对他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那是一种超越了真伪标签、铭刻着生命印记的“真”。
金丝眼镜显然没料到如此平静而笃定的回应,准备好的所有解释和安慰都堵在了喉间,脸上掠过明显的错愕。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再强调一下鉴定的严谨性或表达一点遗憾。
陈砚章却不再看他。他慢慢站起,动作迟缓却带奇异决绝。走到画案前,伸出枯瘦微颤的手,不是碰画,而是轻拂画案粗糙木纹。
然后,转向小海,声音低沉不容置疑:
“去买纸。最便宜的。再买点墨,最普通的。多买点。”
小海愣住,一时没反应。
“去。”陈砚章只吐一字,眼神里有种小海从未见过的、近乎燃烧的东西。
小海如梦初醒,慌忙应声,跌撞冲出门。巷里廉价文具店熟悉刺鼻的劣质墨纸气味,此刻竟让他感到一丝莫名踏实。
“墨缘轩”的画案上,堆满粗糙发黄、吸水性极差的劣等宣纸。陈砚章像着了魔。
他不再躺破藤椅发呆,而是日复一日坐画案前。不再用珍藏昂贵颜料,只用最普通、刺鼻的廉价墨汁,兑着清水。
他铺开一张又一张劣质宣纸。提笔,蘸墨。
画的,永远只有一幅画。
岳麓山轮廓在廉价墨色里生硬,远不如真迹朦胧清润。爱晚亭飞檐在笨拙笔触下失去孤峭灵气。那月下亭前的女子背影,更显僵硬、模糊,甚至走形。劣质纸无法承载细腻墨韵,墨色常晕染混沌,或干涩拉不开笔。
陈砚章的手抖得厉害。有时,画到一半,他突然剧烈咳嗽,枯瘦肩膀耸动,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咳出。
小海慌忙端水拍背,老人只摆摆手,等撕心裂肺喘息稍平,便又固执拿起笔,对着面目全非的“临摹”,重新铺开一张同样廉价纸。
一遍,又一遍。
画废的纸团在墙角堆积如山,散发劣质墨水和纸张霉变的怪味。每一幅勉强成形的画右下角,陈砚章都用蘸劣墨的笔,颤抖着,极其用力写下四字:“砚章忆妻”。字迹歪扭,力透纸背,带着近乎绝望的执拗。
小海默默看着,心揪得生疼。他看着师傅浑浊眼死死盯笔下走形背影,看着每一次落笔手臂无法控制的颤抖,看着额上渗出、被劣质灯泡烤干的虚汗。
他不再问,只默默裁纸、研墨、收拾满地废纸团。那幅被判“死刑”的真迹,依旧静躺画案一角,覆盖素净皮纸,像被遗忘却始终存在的坐标。
陈砚章身体如风中残烛,迅速衰败。咳嗽越来越频繁深重,每一次都像要把灵魂震出躯壳。脸颊深陷,皮肤蜡黄透明。只有那双浑浊眼,在每一次铺开劣质宣纸、每一次颤抖写下“砚章忆妻”时,才短暂爆发出骇人的、燃烧生命般的亮光。
他像是在进行一场绝望的仪式。小海听见他深夜压抑的咳嗽间隙,偶尔会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手生了...画不像了...阿云...我怕...忘了...”
或者是对着画废的纸团,发出近乎呜咽的低吼:“脏墨...烂纸...只配...只配这样画...”
有时,他枯坐良久,对着空白劣质纸,眼神空洞,仿佛在努力穿透时间的迷雾,捕捉那个早已模糊在岁月深处的月下身影。
那些堆积如山的废纸团,与其说是习作,不如说是他生命烛火将熄前,徒劳地试图抓住最后一丝记忆光影的灰烬。每一次尝试,都是对遗忘的确认,也是对无法抵达之彼岸的痛苦朝圣。
那天,长沙城飘起冰冷冬雨,雨丝敲打画室蒙尘窗棂,细碎单调。画室寒气刺骨。
陈砚章咳了许久,咳得蜷缩藤椅里,像片揉皱枯叶。他望窗外灰蒙天空,嘴唇翕动,声音微弱。
小海把耳朵凑近。
“…那幅…爱晚亭…”老人气息如游丝,“…你…收好…”
小海拼命点头,泪在眼眶打转:“师傅,我知道!您放心!”
陈砚章目光缓缓移向画案角落那卷覆盖皮纸的画轴,眼神里浓得化不开的眷恋与疲惫。
他吃力抬起右手,枯瘦手指颤抖着,指向画案角落那卷覆盖皮纸的画轴,嘴唇无声动了动,似呼唤一个名字:“...阿...云...”。
然后,那只手颓然垂下,重重落在藤椅破旧扶手上。
画室死寂。只有窗外冰冷雨声,滴滴答答,敲打人间。
小海跪倒藤椅旁,巨大悲痛如潮淹没。呜咽着,肩膀耸动。许久,他才颤抖抬头,泪眼模糊看师傅安详却带无尽遗憾的脸。
掀开素净皮纸。月光下的爱晚亭,亭前女子孤寂的背影,在昏暗光线下静静散发穿越时空的清辉。
那清冷的意境,那笔触间蕴含的深沉情感,即使在小海这样见识有限的学徒眼中,也如无声的惊雷,迥异于师傅画了一辈子的那些“白石虾”。
他想起师傅画这幅画那晚的颤抖与燃烧,想起他日夜摩挲的旧戒指,想起他临终前费力指向画轴的模样,想起他最后那句含糊的、关于“爱晚亭”的嘱托。
一个念头,带着迟来的钝痛和一种朴素的明了,重重地击中小海的心——这不是假的,这是师傅的命!是他藏了一辈子、最后掏出来的真心!
他无比小心、带着近乎神圣的虔诚,将承载着师傅一生隐秘爱恋与最终觉醒的画轴卷起,用皮纸重新裹好。
他走到师傅常坐的画案前,铺开一小张洁净的宣纸。拿起师傅常用的小楷笔,笔尖蘸满鲜艳刺目的朱砂。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师傅所有的执念、不甘与那份沉甸甸的"真"都吸入肺腑。他眼前浮现师傅枯瘦的手颤抖着写下"砚章忆妻"的样子。
他落笔了,笔迹不像师傅那般苍劲有力,却因激动而微颤,每一个笔画都灌注了他此刻全部的理解与决心:
"非赝品,是真心。师陈砚公绝笔《爱晚亭忆妻图》,泣血以存。徒小海谨记。"
鲜红的朱砂字迹在素白小笺上洇开,像一簇凝固的、滚烫的血。他将这方朱砂题笺,仔细地折好,郑重地塞入包裹画轴的皮纸夹层之中。
窗外的冬雨,依旧不知疲倦敲打窗棂,冰冷绵长。画室里,劣质墨水的刺鼻气味和墙角废纸堆的霉味依旧顽固弥漫。
而在画案上,那卷包裹着朱砂题笺的画轴,静静躺着。覆盖它的皮纸素净依旧,包裹着一个沉睡了半个多世纪的月光之梦,一个关于真实与赝品、遗忘与铭记、匠气与灵魂,以及一个男人为情所困、终以血墨破茧的无声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