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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选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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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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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边的陌生人

元和十四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柳州城外的柳河依然结着薄冰。

老石匠蹲在河岸边,用粗糙的手掌拍打着新凿的石碑。这块碑他已经刻了三天,上面是刺史大人亲笔题写的《柳州复大云寺记》。字迹清瘦劲健,如同刺史大人那双总是望向远方的眼睛。

"阿爷,刺史大人又去河边了。"小孙子气喘吁吁地跑来报信。

老石匠放下凿子,望向河岸。果然,那个青衫身影又站在柳树下,望着北方的天空出神。这是刺史大人柳宗元来柳州的第三个春天,他几乎每天都要来河边站上一会儿。

"大人又在想长安了。"老石匠叹了口气。

他记得柳大人刚来时的样子——面色蜡黄,不停地咳嗽,却坚持要巡视全境。那时的柳州,遍地沼泽,百姓饮水都要到十几里外的山涧去挑。柳大人来的第一年就带着百姓凿井,第二年兴办学堂,今年又要修庙。

"修庙有什么用?"老石匠当时很不理解,"还不如多凿几口井。"

但柳大人说:"人要喝水,心也要喝水。"

老石匠摇摇头,继续刻碑。石屑纷飞中,他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柳大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面前。

"这碑刻得不错。"柳宗元俯身细看碑文,手指轻轻抚过"永州"二字,眼神忽然变得悠远。

"大人去过永州?"老石匠好奇地问。

柳宗元微微一笑:"待过十年。"

老石匠还要再问,却见柳大人已经转身走向新落成的大云寺。寺前的空地上,几个孩子正在塾师的带领下诵读诗文: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柳宗元停下脚步,静静地听着。老石匠看见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眼中却闪过一丝痛楚。

"大人,这首诗真好听,是谁写的?"一个胆大的孩子跑过来问。

柳宗元轻轻抚摸孩子的头:"是一个在雪中独钓的人写的。"

老石匠觉得刺史大人这话说得奇怪,但不敢多问。他注意到柳大人的脸色比来时更差了,青衫显得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第二天清晨,老石匠照例去河边采石,却发现柳宗元已经在那里了。他坐在一块大石上,面前铺着纸笔,却久久没有落笔。

"大人又要写诗?"老石匠上前行礼。

柳宗元摇头:"想给一个老朋友写封信,却不知从何说起。"

"是永州的朋友?"

"是永州认识的朋友。"柳宗元望着北方的天空,"他叫刘禹锡,现在应该在连州吧。"

老石匠不知道连州在哪里,但他看见柳大人眼中的思念,就像柳河水一样深。

"那您快写啊,听说朝廷又要大赦了,说不定您很快就能回长安了。"

柳宗元苦笑着摇头:"我这样的人,回不回长安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离开之前,多为柳州做点事。"

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老石匠慌忙上前为他捶背,触手处尽是嶙峋的骨头。

"大人,您该好好休息。"

柳宗元摆摆手,提笔蘸墨。笔尖在纸上游走,老石匠虽不识字,却觉得那字迹格外苍劲,仿佛要把一生的力气都用在笔端。

信写完后,柳宗元没有立即寄出,而是带着老石匠去看新凿的井。

"这口井的位置选得好。"柳宗元指着井边的柳树,"等这棵树长大了,百姓取水时就能在树下乘凉。"

老石匠忽然想起什么:"大人,您这么喜欢柳树,是因为姓柳吗?"

柳宗元笑了,这是老石匠第一次看见他笑得如此开怀:"是啊,我姓柳,如今又在柳州为官,这是缘分。"

他抚摸着柳树新发的嫩芽,轻声吟道:"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

老石匠听着,忽然觉得这诗简单得好记,便默默记在心里。

接下来的日子,柳宗元的病越来越重,但他仍然坚持每天出门。有时是去看新开的学堂,有时是去视察农田,更多的时候,他还是会站在柳河边,望着北方。

老石匠的碑终于刻好了,立在大云寺前。柳宗元来看碑的那天,脸色苍白得吓人,却还是仔细检查了每一个字。

"刻得很好。"他称赞道,然后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老石匠忍不住劝道:"大人,您回去歇着吧。"

柳宗元摇摇头,从袖中取出一卷诗稿:"这个,送给你。"

老石匠不识字,正要推辞,却听柳宗元说:"等你孙子长大了,让他念给你听。"

这是老石匠最后一次见到柳宗元。

那年夏天,柳宗元病逝的消息传遍柳州。百姓自发戴孝,哭声震天。老石匠坐在新刻的墓碑前,久久不语。

"阿爷,您别太难过了。"孙子轻声安慰。

老石匠摇摇头:"我不是难过,我是在想,大人临走前送我的诗稿,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

孙子这才想起那卷诗稿,急忙从家中取来。孩子已经上了半年学堂,认得一些字了。他展开诗稿,磕磕绊绊地念起来:

"郡城南下接通津,异服殊音不可亲......"

老石匠听着,眼前仿佛又看见那个青衫身影站在柳河边。诗很长,孩子念得很慢,当念到最后两句时,老石匠突然愣住了。

"从此忧来非一事,岂容华发待流年。"

他猛地站起身,望向北方,终于明白了刺史大人日复一日站在河边时的心情。

"大人不是在想长安,"老石匠喃喃自语,"他是在和时间赛跑。"

第二年春天,老石匠在柳宗元常站的地方种了一排柳树。他记得柳大人说过,柳树最容易成活,只要插土就能生长。

柳树果然活了,在春风中吐出新绿。过往的商人说,这柳树一直向北延伸,仿佛要长到长安去。

老石匠已经走不动路了,他让孙子扶着他来到河边。柳絮纷飞中,他仿佛又看见那个青衫身影。

"大人,"他轻声说,"您种的柳树,已经成荫了。"

河风拂过,柳枝轻摇,如同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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