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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选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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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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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雪

元和二年的腊月,潇湘之地忽降百年罕见的大雪。

老渔夫周老汉推开吱呀作响的柴门,但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潇水已冻作青玉,远山尽披素氅,连他平日垂钓时常坐的那块青石,也只在雪中露出个模糊轮廓。

“这般天气,怕是打不得鱼了。”他正欲掩门,却瞥见江心有个青衫人影。

那人撑着一叶扁舟,在浮冰间艰难穿行。船头虽放着鱼篓,却不见撒网。

“怕莫要性命了么?”周老汉急呼,“快些靠岸来!”

舟中人闻声抬头,露出一张清癯面容。周老汉认得,是住在愚溪旁的柳先生,从长安贬来的官人。

柳宗元将船靠岸,拱手道:“老丈勿怪,只是想看看这雪中江景。”

周老汉将他拉进茅屋,递过一碗姜汤:“看景?这冰天雪地的,有甚好看?”

柳宗元接过陶碗,目光仍流连窗外:“老丈不觉得,这银装素裹,别有一番清寂之美?”

“美?”周老汉摇头,“我们打渔的只看风浪,种田的只问霜冻。这雪若再下三日,开春的秧苗就要冻坏了。”

柳宗元闻言一怔,低头看着碗中蒸腾的热气:“是老朽迂阔了。”

正说话间,里正带着几个村民急匆匆闯进来,个个面带忧色。

“柳先生在此正好!”里正急道,“雪压塌了村东头三间茅屋,赵寡妇家的娃儿冻得直哭,这可如何是好?”

柳宗元立即起身:“速去救人。”

众人赶到村东,但见断椽碎瓦间,几个村民正手忙脚乱地扒拉着积雪。柳宗元二话不说,挽起青衫袖口便加入救人行列。他一个文弱书生,哪里做过这等粗活,不消片刻,手上已磨出数个血泡。

“先生且歇着,”周老汉看不过去,“让我们来便是。”

柳宗元摇头,仍坚持搬运梁木。雪花落在他斑白的鬓角,顷刻融作水珠,顺着清瘦的面颊滑落。

忙至暮色四合,总算将受灾人家暂且安置妥当。柳宗元独立废墟前,望着满地狼藉久久不语。

“先生在想什么?”周老汉问。

“我在想,为官不能庇佑百姓,连一隅安宁都给不得,实在惭愧。”

周老汉不以为然:“天灾所致,与先生何干?”

柳宗元未答,只将目光投向远山积雪。

翌日雪驻,柳宗元却病倒了。周老汉前去探望时,见他倚在榻上咳嗽,面前摊着一卷诗稿。

“先生且安心养病,写诗不急在一时。”

柳宗元苦笑:“非是写诗,是在核算永州七县,似赵寡妇这般的人家还有多少。总要寻个长久之计......”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周老汉叹息告退,却见柳宗元强撑病体,提笔在纸上书写。

“先生在写奏章?”

“不,”柳宗元摇头,“是给韩退之写信。他在长安,或能相助。”

周老汉暗自称奇。别的官遇灾,头一桩便是上书请赈,这位柳先生倒好,先自责未能防患于未然。

数日后,柳宗元病体稍愈,又来找周老汉。

“老丈,我欲在潇水上建一座桥。”

周老汉愕然:“建桥?先生有所不知,这潇水湍急,往年不是无人试过,皆以失败告终。”

“我知,”柳宗元凝望江面,“正因其难,才更要建。否则每逢雨季,两岸百姓便要绕行三十余里。”

他说做便做,次日便带着人勘测水势。周老汉也被请作向导,因他最熟这段水路。

“此处水流太急,”周老汉指着江心漩涡,“水下有暗礁,立不得桥墩。”

柳宗元细心记下,又指另一处:“那里如何?”

“那里水浅,然河床松软。”

众人沿江勘测整日,柳宗元在册子上密密记录。夜深回到愚溪草堂,犹对灯研究,不时在纸上写画。

“先生何苦如此辛劳?”周老汉忍不住问,“建桥本是官府之事。”

柳宗元抬头,眼中血丝分明:“老丈以为,为官最要紧者为何?”

“自是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正是。”柳宗元颔首,“故而修桥铺路,本是分内之事。”

忽闻门外马蹄声,驿卒送来韩愈书信。

柳宗元阅毕,默然良久。

“韩大人怎说?”周老汉小心探问。

“朝廷不准建桥之请,”柳宗元声调平静,“说永州税赋不足,无力承担。”

周老汉心下一沉。却见柳宗元目光依然坚定。

“官府不建,我们自建。”

此后日子,柳宗元变卖藏书字画,又向永州乡绅募捐。周老汉带着渔民砍竹编笼,欲以最土之法——投石沉江,筑就桥基。

开工那日,江岸聚满百姓。众人皆以为柳先生书读得痴了,这潇水如何建得成桥?

果不其然,首次投下的竹笼顷刻被急流冲走。二次、三次......皆告失败。

“放弃吧,先生。”里正劝道,“此事实在不可为。”

柳宗元独立江畔,任江风鼓动他单薄青衫。就在周老汉以为他要放弃时,他却忽然转身:

“老丈,你说江心那块礁石,何以千百年来岿然不动?”

周老汉思忖片刻:“因其根基深厚。”

“那便让根基再深些。”柳宗元眼中重燃光芒。

他改进方法,令人编造更大竹笼,内填巨石,以竹索串联,如长龙沉入江底。这一次,竹笼稳稳扎根。

三月后,桥基终于出水。柳宗元却累倒了,此次病得尤重。

周老汉探望时,他正发着高热,犹惦记建桥之事。

“桥墩......尚需加固......雨季将至......”

周老汉不禁泪湿眼眶:“先生,您这又是何苦?”

柳宗元勉力微笑:“老丈,你说后人会记得这座桥么?”

“自然记得!永州百姓世世代代都会记得!”

柳宗元摇头:“记不记得我不打紧,要紧的是桥能造福百姓。”

他挣扎坐起,自枕边取出一卷诗稿:“这个,赠与老丈。”

周老汉接过,见扉页上书《江雪》二字。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周老汉不识字,是柳宗元一字一句念给他听的。

“先生这诗,写的是老汉?”周老汉惊讶。

柳宗元望着窗外又飘起的雪花,轻声道:“写的是每一个在绝境中坚守的人。”

桥成之日,柳宗元已不能起身。周老汉与乡邻将他抬至桥头,让他亲见第一个百姓安然渡江。

柳宗元面含欣慰笑意,那笑容永远定格在了这一刻。

多年后,周老汉老得打不得鱼,却每日都要到桥头坐坐。有外地书生问他:

“老丈,听说这桥是柳柳州所建?”

周老汉摇头:“不,这桥是永州百姓自建。”

“那柳先生......”

“他啊,”周老汉望着桥下奔流的江水,“不过是在最寒冷时,给了我们一丝暖意。”

书生似懂非懂,欲再追问,却见周老汉自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纸页,小心抚平。

“这是他留下的诗,”周老汉喃喃,“他说写的是每一个在绝境中坚守的人。”

江风轻拂,纸页微动,其上墨迹历经岁月,依然清晰如昨。那孤舟蓑笠翁的剪影,永远定格在永州的冰雪江天之间,见证着一个文人用风骨熔铸的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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