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然回来了。
当那辆破旧的中巴车在暮色中喘着粗气,最终停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时,车轮卷起的尘土像一层薄纱,缓缓落在几个玩泥巴的孩子身上。他们抬起头,好奇地打量从车上下来的人——白衬衫,眼镜,手里提着半旧的行李箱,背上鼓鼓囊囊的双肩包,整个人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不小心跌进这幅黄昏的山水画里,处处透着不合时宜。
“是慕然娃子?”树根处的石凳上传来苍老的声音。
老文书坐在那里,旱烟袋的火光在渐浓的暮色里一明一暗,烟雾缠绕着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
“五爷爷。”李慕然紧走几步,声音里有些发涩。老人是他开蒙的先生,村里早先唯一能教孩子们认字、懂得“子曰诗云”的人。
老文书眯着眼,上上下下看了他好几遍,咧开嘴,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好,好。城里装了一肚子的学问,没把根忘了。回来好。”
暮色像滴进水里的墨,一层层晕染开来。
李慕然沿着土路往家走。路两旁,土坯房的黄和红砖房的新红杂乱地挨着,一些屋顶竖着细长的电视天线,指向山外模糊的天空。鸡们咯咯叫着寻路回窝,狗趴在门口,抬眼嗅了嗅陌生的气味,又懒懒地垂下头。
远处有妇人拉长了调子喊孩子回家吃饭,那声音在山谷里拐了几个弯,钻进耳朵里,变成一种尖锐又柔软的乡音。
这就是他的根,秦岭褶皱深处这个叫李家洼的小村子。他离开这里去省城读书,整整七年。
晨光熹微,远处山脊刚露出一线鱼肚白,村里的公鸡便迫不及待地此起彼伏起来。李慕然被这久违而霸道的闹钟唤醒,推开老旧的木格子窗,一股清冽的空气涌进来,混杂着泥土的腥、青草的涩,还有隐隐的炊烟味儿。几处山坡上已亮了灯,昏黄的光晕在薄雾里化开,成为天地间最早醒来的印记。
父亲在院子里“嚯嚯”地磨镰刀,母亲灶膛里的火映红了半边脸。今天要去帮铜锁家种玉米——村里的老规矩,叫做“换工”。
人力在土地上总是紧缺的,于是你帮我,我帮你,力气和时间在人情的天平上掂量,结出一种朴素的同盟。
“吃了饭一起去,你铜锁叔家人手紧。”父亲没抬头,声音混在磨刀声里。
李慕然应了。他这次回来,是县里分到镇中学教书,还得等一个月才报到。这段时间,正好重新把脚踩进这片泥土里。
玉米糊糊就咸菜,馍馍实在顶饿。吃完饭,父子俩扛上家伙出门。清晨的山路湿漉漉的,草叶尖上的露珠打湿了裤脚。翻过一道梁,就是铜锁家的坡地。 有五六个人在地里了,都是熟面孔。
“哟,秀才回来啦!”铜锁叔直起腰,用汗巾抹了把黑红的脸,笑容堆得很满,“握了这些年笔杆子,这镢头把子还握得住不?”
李慕然脸上有点烧:“铜锁叔,您别笑话我。慢慢学呗。”
“可不嘛,文曲星下凡来种地,委屈了呦!”快嘴的永福一边刨坑一边搭腔,还冲他挤挤眼。
“不委屈。”李慕然说,声音不大,但清晰,“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地里忽然静了一瞬,只有风掠过庄稼茬子的声音。随即,笑声更大更实地爆开。
“不离老窝的雀儿,才是好雀儿!”铜锁叔重重拍他的肩膀,手掌粗糙得像树皮,“来,今儿就教你,这金豆子咋样落土才肯好好长。”
活计开始了。男人们在前头用镢头刨出整齐的窝,女人们跟在后面,点种、抓一把肥、再用脚拨土掩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李慕然开始笨拙,不是窝刨浅了,就是种子撒作一堆。
旁边的永福媳妇看不下去,笑着指点:“慕然娃子,手腕得这样带点巧劲,土才盖得匀实,不厚不薄。”
日头渐渐爬高,背脊上的汗由温变凉,又由凉变烫。人们的话匣子却像开了闸。
“听说没?镇上真要修水泥路了,说是要通到咱村口!”
“那敢情好!往后拉点山货出去,再不用怕颠散架喽。”
“我家二小子在东莞,来信说今年厂里活少,怕是要回来。”
“回来也好。如今政策活,养几头牲口,种些药材,来钱的路子不比外头少。前村老孙家种天麻,你晓得去年挣了多少?这个数!”有人神秘地伸出巴掌,翻了一翻。
“外面金窝银窝,到底不如自家草窝。”
“草窝?你家那新起的二层楼,亮堂得能照见人影,那是草窝?”永福又逮着机会。
笑声在田垄间滚过。话题像田埂上的野草,漫无目的又生机勃勃:从化肥涨价说到谁家闺女嫁到了县里,从镇上集市的新鲜玩意说到后山沟里发现的泉眼。偶尔蹦出个带荤腥的笑话,惹得女人们笑骂着撵打,空气里漾着一种粗野的快活。
李慕然听着,心里那片因七年离别而板结的地方,仿佛被这嘈杂又温暖的声音一点点犁松了。
他想起城里的地铁,人人戴着耳机,面孔藏在手机荧光后;想起图书馆那座巨大的沉默坟墓。那里的知识和效率把人拔得很高,却也把人与人隔得很远。而这里,在这看似落后的协奏里,生命是缠绕共生的。
午饭是女人们送来的:暄腾的蒸馍,一大盆油汪汪的烩菜,还有一桶解暑的绿豆汤。大家田埂上一蹲,边吃边继续刚才的“会”。
“慕然,城里的大学生,日子都咋过?”一个半大小子好奇。
李慕然想了想:“上课,泡图书馆,自己琢磨自己的事。不像咱们这儿,一堆人一块儿干,一块儿说。”
“那多没滋味!”永福咬下一大口馍,“还是这样好,干活不累,说话不费。”
“各有各的经。”铜锁叔磕磕烟袋锅,说得沉稳,“城里人挣钱多,咱们图个心舒坦。”
下午日头更毒,可人们手上劲头不减。李慕然渐渐跟上了节奏,掌心磨出的水泡破了又结成硬茧。
他望着这片刚刚被赋予生命的坡地,想象几个月后青纱帐起的景象,一种沉甸甸的充实感,从脚底漫上来。
傍晚收工,一面坡已披上整齐的田垄。铜锁叔挨个递烟:“明儿该谁家了?”
“我家,种洋芋!都来啊!”永福嗓门亮。
“一准儿到!”
人们扛着农具散入蜿蜒的山路。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新翻的、散发着腥甜气息的土地上。李慕然回头望了望,那些田垄像大地的琴弦,静静等待着季节的手指来拨响。
日子快得像山溪水。转眼六月,李慕然已在镇中学站了两个月讲台。每周一清晨骑车出山,周五黄昏披着霞光回来。生活有了新的节奏。
这个周五刚进家门,母亲就吩咐:“明儿去永福家帮把手,收麦子,他家壮劳力少。”
夏收是天大的事,也是最苦的活。
第二天天色还青灰着,麦地边已聚了十来人。永福一声“开镰喽”,十几把镰刀便没入金黄的麦浪,嚓嚓声汇成一片急促的雨。麦秆顺从地倒下,被麻利地捆成结实的个子。
“李老师,给咱说说城里这会儿热成啥样?”一个小伙子边挥镰边问。
李慕然直起身,捶了捶后腰:“柏油路晒化了,踩上去黏鞋底。空气都是烫的。”
“那城里人咋活?”
“靠空调。屋里、车里、商场里,都是冷气。”
“空调是个啥机器?”一位老汉问。
“就是……能让屋里变凉快的机器。”
“啧啧,机器是能,可咱这树荫下的风,是老天爷赏的,吸到肚子里都舒坦。”老汉摇摇头,又点点头。
话题又被风吹散了,落到村里的角角落落:谁家新买的拖拉机“突突”得最有劲,谁家果园的果子今年结得稠,谁家娃在县里比赛拿了块亮闪闪的牌子。说到兴头上,不知谁起了个调,荒腔走板地唱起来:
“六月里来麦梢黄哟,家家户户抢太阳。哥在前头追风走呀,妹在后面捆金浪……”
野性的调子在山谷里碰撞、回荡。李慕然不会唱,但那旋律裹着汗味和麦香,钻进毛孔里,让累也成了某种痛快。
歇晌时,大家躲在高高的麦垛阴影里。永福媳妇和妯娌们抬来凉茶和馍。人们狼吞虎咽,话拌着饭。
“今年墒情好,亩产少不了这个数。”有人比划。
“多亏了年前挖的那条渠。”
“还是政策实在,种子有补,机器有贴。”
“日子就像这麦子,一截一截往上蹿哩。”
李慕然默默听着。这些话语简单得像土地,却生长着最顽强的盼头。他想起城里同学会,话题绕不开房价、股价和职级,每张脸上都写着无形的焦渴。
而这里,面对黄土,人们更容易触摸到“幸福”那结实的颗粒。
后半晌日头更烈,麦芒扎得人胳膊红肿刺痒。但没人停,反而较着劲,你追我赶,汗水砸在土里“嗞”地一声就不见了。笑声和吆喝声是另一种庄稼,在麦田里疯长。
“加把劲!割完了都上我家,酒管够!”永福喊。
“有好酒没?”
“埋了五年的地瓜烧!”
就在这一递一句的嬉闹里,一片金色的海被收割殆尽。看着满地整齐的麦个子,人们脸上的疲惫掩不住收获的醉意。
李慕然站在地头,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到,自己参与了一场庄严的仪式——用汗水向土地换取生命的延续。
傍晚,永福家院子摆开阵势。女人们在厨房锅碗瓢盆交响,男人们散坐在院里,烟头的红光在暮色里明明灭灭。孩子们追打着,撞翻了板凳,引来笑骂。
菜不算精致,但实在:大盆的炒鸡蛋,满钵的烩菜,油亮的腌肉,清爽的凉拌灰灰菜,还有自家酿的苞谷酒,醇烈呛人。永福端起粗瓷碗:“今天劳累各位了,话在酒里,我先干!”一仰脖,喉结剧烈地滚动。
大家哄笑着举碗。酒过三巡,话稠得像蜜。从麦价说到秋播的打算,从娃的学费说到爹娘的养老。有人说起在外打工的亲人,声音里扯出长长的思念。
“我闺女在杭州,电话里说年底带对象回来见见。”
“我儿子在西安搞装修,活多得接不完。”
“还是慕然好,回了咱这山窝窝。”
李慕然脸上发烫:“我就是个教书的,能有多大用处。”
“这话不对!”老文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端着碗,步履有些蹒跚,“教书是种心田。咱村这些年飞出去的十几个大学生,哪个不是老师栽下的苗?你回来了,娃娃们的心田,就有好把式了。”
夜凉了,酒席散场。李慕然独自走在山路上。
银河倾泻,繁星密得晃眼,是城里从未见过的奢华。蛙鼓虫鸣,草木呼吸,空气里满是麦秸的甜香和新土的腥气。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股气一直沉到丹田,化作一种前所未有的安稳。
十月,山里的秋天来得慷慨。枫叶酡红,柿子金黄,坡上的玉米也熟透了,撑开包衣,露出灿灿的籽粒。一个周六,李慕然跟着父亲去收玉米。
地在阳坡,玉米棒子像一排排金锤子,敲打着阳光。来帮忙的人不多,秋收时节,家家都忙。但还是来了五六个人——都是几十年邻里,情分比血缘也不差什么。
“李老师,今儿活儿不急,咱们慢慢来。”说话的根生伯,六十多了,腰板依然挺直,掰玉米的动作干净利落。
人们钻进青纱帐,咔嚓咔嚓的声音便响起来。掰玉米要巧劲,握住秆子,顺势一扭一拉,棒子就下来了,不能伤了秆子——那是牲口过冬的草料。
李慕然开始总掰不利索,留些籽粒在根上。根生伯看见了,慢慢做给他看:“手腕这么一拧,听到‘咔哒’一声,就下来了,不费劲。”
李慕然照做,果然顺当。他投去感激的一瞥,根生伯摆摆手:“你们读书人手金贵,这粗活……”
“根生伯,我也是吃这地里粮食长大的,活计不能忘。”
“在理!学问再高,根不能飘。”
秋阳暖融融的,风穿过玉米地,叶子哗啦啦翻卷,像无数绿色的手掌在鼓掌。大家的话,也像这风,变得沉静而悠长。
“今年价钱不错,苞谷卖了,能给屋里添个彩电。”
“是该添了,娃娃们老往别人家跑。”
“李老师,你说这电视看多了,是好是赖?”一位婶子问。
李慕然斟酌着:“看看外界,开阔眼界是好事。但不能迷进去,忘了书本和活计。”
“就是就是!咱小时候没电视,掏鸟蛋、抓泥鳅,不也乐呵呵长大了?”
“年代不同喽。”根生伯叹了口气,“咱那时候,天地就是戏台子。现在的娃娃,眼里只有那个亮框框。”
“可也别说,”一个年轻父亲接口,带着点骄傲,“我家小子看了电视,说以后要当农业科学家,研究咋让苞谷长得比树高!”
“那才好!咱们这山坳坳,就缺这样的念想。”
话头转到娃娃们的将来,每双眼睛都亮晶晶的。尽管身处群山皱褶,他们对下一代的期望,与世上所有父母一般沉重而明亮。李慕然心里一动,或许可以在学校弄个兴趣小组,带孩子们做些简单的实验,让知识的种子,也在他们心里发芽。
午饭送来了:热乎乎的蒸红薯,油汪汪的炒土豆丝,脆生生的咸菜,还有一罐飘着油花的酸菜汤。大家地头一围,吃得山响。
一个娃娃跑来,递给母亲一把采来的野菊花。女人们的话头便绕到了孩子身上。
“我家那个,成天像个猢狲,上蹿下跳没个安生。”
“娃娃嘛,骨头里就是动着的。这时候不欢实,啥时候欢实?”
“李老师,你家娃娃多大啦?”有人突然问。
李慕然一愣,脸热起来:“我……还没成家呢。”
“哎呀!那可抓紧!城里没谈个姑娘?”
“工作刚安顿,不急。”
“咋不急?你娘梦里都盼着抱孙子哩!”
一片善意的哄笑。李慕然也笑了。这种被乡情催促的窘迫,陌生又熨帖。在城里,除了至亲,谁的关怀会如此直白而温热?
日头偏西,一片青纱帐被“剥”去了金甲。看着小山般的玉米堆,李慕然心里盘算:这些金珠子,一些进粮囤,一些换油盐,一些变成娃娃的学费书本。每一粒,都凝结着光阴和汗水,沉甸甸的,有生命的重量。
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大家帮着把玉米棒子装袋,抬上驴车。父亲散了一圈烟:“都辛苦了,改天来家,咱好好喝两盅。”
“外道了不是?一个村住着,骨头连着筋。”
人们扛着农具,三三两两散去。娃娃们在路上捡拾斑斓的落叶,互相追逐。李慕然看着他们,仿佛看见了自己的童年——也是这样漫山遍野地疯跑,采毛栗、捉纺织娘、在溪水里摸石头。那时肚里常空,但快乐却满得要溢出来。
第一场雪在十一月的某个夜晚,悄无声息地覆盖了山川。清晨推开门,世界只剩下黑白灰的纯粹。远山近树,屋顶柴垛,都变得圆润而安静。清冽的空气吸进肺里,像用山泉水洗过一样。
这是个周末,也是山村入冬后难得的清闲。粮食归了仓,柴火码成了垛,人们开始享受这季节赐予的、缓慢的时光。
吃过早饭,父亲说:“去老文书家坐坐,他们今儿个可能‘支锅’。”
老文书家聚了几个人,火盆烧得正旺,松木劈啪作响,满屋暖意。
见他们进来,纷纷招呼。
“来得正好!三缺一,李老师顶上!”
李慕然连忙推辞:“我不太会……”
“不会才要学!冬天天长,不找点乐子,光阴咋熬?”
推脱不过,他只好坐下。打的是本地流行的“掀花花”,规则简单,输赢不大,图个热闹。李慕然手生,但几圈下来,也摸到些门道。牌桌上,话自然流淌。
“这场雪下得厚实,明春不愁墒了。”
“路可滑了,去镇上得留神。”
“镇上开了家大点的超市,东西齐全,价钱也公道。”
“那好,省得跑远路了。”
“李老师,学校快放寒假了吧?”
“嗯,还有两周课。”
“寒假有啥打算?”
“备备课,看看书,也帮家里拾掇拾掇。”
“年轻人,多读书好。不像我们,睁眼瞎子。”
“五爷爷您这话折煞我了,”李慕然诚恳地说,“您懂得的,书本上可没有。”这是真心话。老文书肚里装着村子的前世今生,人情伦理,那是另一种深厚的学问。
牌局继续,有输有赢,但没人真计较那几个角票。女人们在另一边做针线,拉家常。娃娃们在院里堆雪人,时不时冲进来,带着一股冷气和红扑扑的脸蛋。
晌午,老文书的儿媳端上热腾腾的烩菜和蒸馍。
大家围着方桌,吃得额头冒汗。肚子里有了暖意,话也更稠了。
“今年咱村又起了三栋楼,都是小二层。”
“政策帮扶着哩。”
“我小子说了,明年不南下了,想在村里搞个养殖场。”
“养殖好,肉价稳当。”
“就是怕闹病,得学技术。”
“请镇上的技术员来讲课嘛,现在有这服务。”
李慕然听着这些实实在在的盘算,感受到一种蓬勃的、向下扎根的力量。这些人或许一生不曾远行,但他们对于生活的热望和构建,与山外世界并无二致。
牌局又起。李慕然渐渐放松,甚至开始享受这种“无所事事”。在城里,闲暇也被填满,聚会、购物、或是面对屏幕。鲜少有这样的时候,一群人,仅仅因为相聚而相聚,话语和笑声就是全部的目的。
日影西斜,人陆续散了。李慕然和父亲踏雪而归,身后两行脚印深深浅浅。夕阳给雪地涂上一层淡淡的金粉,家家屋顶升起笔直的炊烟,空气里弥漫着柴火和饭菜的混合香气。
“冬天是冷,”父亲忽然开口,“可人心里,热乎。”
李慕然点头。他懂。物质的匮乏,可以用精神的丰盈和人与人之间的熨帖来弥补。而这里,最不缺少的,就是这种贴心的暖。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村里的年味,像发酵的面团,一天天膨胀起来。
李慕然放了寒假,帮着置办年货。母亲忙着蒸花馍、炸馓子、点豆腐;父亲忙着宰年猪、腌腊肉;李慕然则负责洒扫庭除,写春联。
虽然镇上卖的印刷春联金光闪闪,但村里人还是偏爱手写的,墨汁渗进红纸,觉得那才有“人气”和“文气”。
小年这天,零星的爆竹声开始炸响冬日的寂静。娃娃们穿着簇新的棉袄,在村里窜来窜去,口袋被瓜子糖果塞得鼓鼓囊囊。大人们见了面,问一声:“年货齐备了?”笑容里透着同样的满足和期待。
傍晚,李慕然家请了几位近邻吃小年饭。
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红亮亮的红烧肉,油汪汪的炖土鸡,晶莹的腊肉炒蒜苗,酸爽的粉条炖菜,还有自家酿的米酒,甜糯暖人。
“又是一年喽!”老文书抿了口酒,感慨道,“记得慕然娃子小时候,过年有顿肉吃,能香半年。再看看现在这席面,从前的地主老财家,也不过如此了吧?”
“可不嘛!那时候做梦,梦到的白馍馍醒來都留口水。现在别说白馍,肉都腻了。”
“日子,是真真儿往上走了。”
大家举杯,脸上漾开的笑容,比酒还醇。李慕然看着,心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想起城里精致的年夜饭,昂贵的食材,繁琐的礼仪。可那些席间,似乎很少见到这样毫无遮蔽的、从心底溢出来的欢欣。
饭后,男人们抽着烟,话头钩沉起往事。女人们收拾碗筷,声音清脆。娃娃们在院里放小鞭,“啪”一声,激起一阵欢叫和狗吠。
“六零年那会儿,吃饱就是年。”
“七六年地动,咱村房子塌了一半,大家帮着搭窝棚,那年就在棚子里过的年,心里却热乎。”
“八三年分田到户,头一年丰收,杀了头猪,半个村子的人都来沾荤腥……”
记忆的碎片被一一打捞,拼凑出一部属于李家洼的、鲜活的编年史。李慕然静静听着,这是任何教科书都不曾记载的正文。普通人的饥饿、恐惧、互助与收获,比宏大的叙事更具体,更捶打人心。
夜很深了,客人才散尽。李慕然站在院子里。雪早已化尽,夜空墨蓝,星河低垂,仿佛一抬手就能搅动。
零星的爆竹声从远处传来,更显得山村冬夜的空寂与坚实。他忽然透彻地明白自己为何归来——不仅仅是为了逃离窒息的拥挤,更是为了追寻这种将生命根系深深扎进泥土的活法,为了重新接续这种人与人之间最原初的、不设防的联结。
正月十五,元宵节。春节的余韵将尽未尽。学校快要开学,李慕然开始准备新学期的教案。
这个冬天,他做了几件事:给村里的娃娃们组织了个“故事会”,每周一次,给他们念书,也听他们讲山里的见闻;帮几个想尝试新品种的乡亲查阅资料,写信联系农技站;他还开始动笔,记录李家洼的风物、人情和老人口中的传说。文字很慢,但一笔一划,都觉得踏实。
元宵夜,村里有简单的灯会。其实就是各家把灯笼挂出来,娃娃们提着自制的、五花八门的灯笼,在村里游走一圈。在没有电视晚会的山村,这已是隆重的庆典。
李慕然也糊了个简单的纸灯笼,加入那光点汇成的、流动的小溪。灯火映着娃娃们兴奋发红的脸蛋,大人们站在路边指点评说,笑声被灯笼染上一层暖色。
游灯结束,人群聚在打谷场。有人搬来了陈年的锣鼓,不成调地敲打起来。没有龙,也没有狮,就是单纯的锣鼓喧天,却震得人心头发热。后生们跟着节奏胡乱扭动,娃娃们围着圈疯跑,老人们捻须微笑,眼里映着跳动的火光。
李慕然站在场边,看着这原始而热烈的欢腾。去年刚回来时那种格格不入的疏离感,早已消融殆尽。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辨认的“外人”,而是成了这片山水自然的一部分——“李老师”的称呼,娃娃们见他时眼里亮起的光,乡亲们有事时自然而然的相邀,都是明证。
夜深人静,人群散去。李慕然慢慢往回走,遇到同样晚归的老文书,一老一少便结伴而行。
“慕然,回来这大半年,脚踩实了?”老文书问,烟袋锅的火光在黑暗里一明一灭。
“踩实了。比在城里,心里落停。”
“那就好。咱这地方,偏是偏了点,可人心不偏。你好好教娃娃们,给他们心里多点亮。往后,他们有的想飞出去看看天,有的愿意留下来守着地,都是好事。飞出去的,记得根;留下来的,建设根,都好。”
“我记下了,五爷爷。”
到家,父母已歇下。李慕然坐在书桌前,翻开那个厚厚的笔记本。
这是他的习惯,记录每一天的所见所感。
“正月十五,元宵。村里的灯笼简朴,光却暖;人们的笑意憨直,情却真。今日看孩童提灯嬉游,忽而了悟教育之谛:非为将雏鸟悉数驱离旧巢,飞往他枝;乃予其丰健之翼与清明之目。使其有能,可观四海之阔;亦使其有心,可择归守之途。无论飞去抑或归栖,皆应出自清醒之心、自主之志……”
写至此,他搁笔,望向窗外。月色如练,静静地铺在沉睡的村庄上。偶有犬吠,划破宁静,却又更添宁静。
他想起这大半年所历的四季轮回:春种时躬身向土地的谦卑与期望,夏忙时汗水摔八瓣的艰辛与酣畅,秋收时怀抱果实的确凿与喜悦,冬藏时围炉话桑麻的暖意与安然,还有这年节时人情往复的稠密与温馨。
这一切,丝丝缕缕,编织成家乡最真实、最坚韧的肌理。
是的,这里闭塞,贫瘠,远离繁华与喧嚣。
但这里的人们,用最诚实的劳动与土地交换生命所需,用最质朴的情感相互偎依取暖。
他们或许一生未能走出大山的环抱,但他们所构筑的生活,同样庄重,同样值得凝视与书写。
李慕然合上笔记本,内心一片澄明平静。
他知道,自己的选择,如同种子落回土地,是最正确的归宿。
在这里,他寻回了生命的锚点,也找到了事业的支点。
前路或许仍有沟坎,但有了这份从泥土深处生长出来的力量,他确信自己能走得沉稳而深远。
窗外,明月西斜,清辉如水,默默浸润着连绵的群山和山坳里安睡的村庄。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照亮山坡,照亮田野,照亮蜿蜒的山路和屋顶的炊烟。
而李慕然,已经准备好,迎接在家乡的、又一个崭新的春天。那将是一个耕耘与成长,都与这片土地血肉相连的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