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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选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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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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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灯

陆明远碰见那只狐狸,纯属偶然。

寒露刚过,北方夜里已经很凉了。巷子里的路灯坏了两盏,剩下的也昏昏暗暗。他抱着刚批完的作文本往家走,影子在墙上拖得老长。

父亲走后的第五年,日子像磨钝了的剪刀,裁不出什么新花样。母亲还在巷口补衣服,他留在城东中学教书。粉笔灰沾在袖口,怎么拍也拍不干净。

那晚的作文题是《我的梦想》。有孩子想当科学家,有孩子要开冰淇淋店。翻到最后一本,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我想变成路灯,因为路灯整晚都不孤单。”明远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

就是这时候,他听见了声音。

从巷子最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夹杂着铁器摩擦的轻响。不是野猫——野猫的动静没这么沉。

他摸出手机照亮。废家具堆里,一张破桌子底下,有团东西动了动。

是只狐狸。暗红色的毛乱糟糟地黏在一起,左后腿被生锈的捕兽夹咬住了。血凝在铁齿上,黑乎乎的。它抬头看他,眼睛像两潭深水,映不出光。

明远蹲下来。狐狸的喉咙里发出很小的呜咽,身子却一动不动,像是早就不抱希望了。

他想起父亲修自行车时总爱念叨:“碰见卡住的,能帮就帮一把。”

狐狸很轻,抱在怀里几乎没什么分量。母亲看见他抱回来的东西,什么也没问,转身去屋里找了件旧棉袄,铺在阳台的纸箱里。

“活不活,看它自己。”母亲说,往箱子里放了半碗温水。

明远管它叫“孤灯”。夜里起来上厕所,看见它在黑暗里蜷着,眼睛微微发亮,真的像盏小小的、快没油的灯。

头三天,它什么都不吃。米汤喂进去,又从嘴角流出来。第四天早上,明远把温牛奶放在箱边,转身去洗漱。回来时,看见碗空了,狐狸的嘴边沾着一点奶渍。

从那以后,孤灯渐渐好了起来。腿还是瘸的,走路时身子一歪一斜,像喝醉了似的。它喜欢趴在书桌角落,看明远改作业。有次作文本被风吹到地上,它用鼻子轻轻推了回来。

冬天来了又走。开春后,孤灯开始往外跑。有时天亮才回来,爪子上沾着泥。明远悄悄跟过一次,看见它钻进西边荒废的园子——那里野草长得比人还高,早就没人管了。

一个周末的下午,明远又跟去了。在假山的石洞里,他看见了另外三只小狐狸,毛色浅一些,挤在一起像团毛线球。孤灯站在它们前面,看看明远,又看看孩子们,眼神复杂得让人说不清。

明远慢慢后退,从包里掏出没吃完的包子,掰开放在地上。小狐狸们想往前凑,孤灯低低叫了一声,它们就缩回去了。它自己上前,叼起最大的一块,转身喂给了最瘦弱的那只。

那一刻,明远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把煎鸡蛋夹到他碗里,说自己不爱吃鸡蛋的腥味。

从那以后,他时常去废园。小狐狸们很快认识了他,最壮实的那只他叫“大个儿”,总躲在后面的叫“怂包”,额头有撮白毛的叫“点点”。孤灯有时会离开一会儿,像是放心把孩子交给他照看。

春天快过完的时候,废园里来了陌生人。

先是有人拿着测量仪到处走,后来开始钉木桩、拉红线。巷子里议论纷纷,说这里要盖新楼了。

明远去问施工的人。带安全帽的师傅一边抽烟一边说:“下个月推土机就来了,这些草啊树啊,半天就平了。”

“那动物呢?”

师傅笑了:“动物?长翅膀的飞,长腿的跑呗。”

那天晚上,明远梦见推土机碾过假山,扬起漫天的尘土。

没想到事情有了转机。不知谁通知了电视台,记者扛着机器来拍“城市里的狐狸一家”。新闻播出的第二天,开发商就改了方案,说要建什么“生态保育区”,还专门开了发布会。

报纸登了很大一幅照片,孤灯站在草丛里,配的标题是《当钢筋水泥遇见柔软生命》。

保育区很快建好了,围栏崭新,还立了漂亮的牌子。小区的广告语写着:“与自然为邻”。

可明远觉得不对劲。来看狐狸的人越来越多,有人扔零食,有人用闪光灯拍照。开发商在围栏上装了电子屏,循环播放狐狸的视频,底下滚动着楼盘信息和房价。

孤灯瘦了,毛色也暗了,常常一整天躲在洞里。小狐狸们却学会了追着人要吃的,薯片、饼干、火腿肠,什么都接。

明远去找开发商。负责接待的经理很年轻,西装笔挺,说话滴水不漏。

“陆老师放心,我们给它们最好的照顾。”

“它们不快乐。”明远说。

经理笑了笑:“动物哪知道什么是快乐?吃饱住暖就够了。”

谈话进行不下去。临走时,明远听见经理低声对助理说:“矫情。”

母亲是在雨夜里悄悄走的。医生说是突发的心梗,没受什么罪。办完后事,家里突然安静得让人心慌。

再听到狐狸的消息,是一个多月后。保育区出了事,两只小狐狸死了,说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明远赶过去时,人已经围了很多。他在假山缝里找到了大个儿,前腿断了,瑟瑟发抖地蜷着。

孤灯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什么时候走的。

开发商很快发了声明,表示痛心,承诺会照顾好剩下的小狐狸。大个儿被送进了动物医院,住单间,吃特制的营养餐。它的照片出现在售楼处的宣传册上,来看房的人都说,这家开发商真有爱心。

明远每天去医院。大个儿的腿治好了,可总是呆呆地望着窗外。三个月后,它也死了。医生说可能是应激反应,也可能是别的原因。

开发商给大个儿办了场小葬礼,埋在保育区新栽的银杏树下。墓碑刻得很精致,来了很多人,献花、拍照、发朋友圈。

那天傍晚,人都散了,明远还站在树下。风把银杏叶吹得沙沙响,他忽然明白了孤灯最后看他的眼神。

那不是什么深奥的眼神,就是明白了——明白了有些善意背后标着价码,明白了生命可以包装成故事卖掉,明白了所有的感动最后都会变成别人账本上的数字。

真正的故事,从来不会被写在漂亮的墓碑上。

明远辞了工作,准备离开这个小城。临走前去了一趟保育区。

银杏树长高了些,墓碑前放着新鲜的花。围栏外新立了块牌子,上面写着:“这里曾经住过狐狸一家,它们的故事温暖了整个社区。”

他在那儿站了很久。转身离开时,好像看见草丛里有什么闪了一下,暗红色的,很快就不见了。

走到小区门口,电子屏上正在放广告。画面里的孤灯毛发光亮,眼神温柔,背景音乐轻快明亮。旁边是一行艺术字:遇见美好生活。

明远笑了笑,拎起行李往车站走。

母亲以前总说,灯亮着,路就在。可现在他知道了,有些灯亮着,只是为了照亮别人要卖的东西。

而那些真正在黑夜里亮过的小小光芒,早就熄灭了,连烟都没留下一缕。

后来的某一天,当人们说起这个地方,只会记得那些漂亮的广告、精致的墓碑、和印在宣传册上的温馨故事。至于一只瘸腿的狐狸怎样在寒夜里找到一个纸箱,三个小毛团怎样在荒草里学会奔跑,不会有人提起。

就像很多真正重要的事,从来不会被写进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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