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深陷,走进人间四月,春秋草木涂满斑驳色彩。光影渐浓渐淡,地平线上,还延留着几缕昏黄,光阴走在水面上,像是被篆愁君驮着似的,许久不散。春分之后,哈尔滨的白昼很是迷恋这个北方以北的城市,直到夕阳慢慢踱进松花江的另一边天地,青黑的东方成了花开的星野,一切热闹的耀眼的才算沉寂。江水浮上了防洪纪念塔的灯光,一轮月切合时宜地跳了出来,走入水中,半江缤纷半江白。
江风行吟,江水清静,岸边的人立久了,坐久了,遂各往各家散去。混在江雾中的凉意,在人群中便找到了更多侵袭的空隙。独对江月,唐人说故乡的月是更明的,是吗?可是故乡举着的灯火和照在四海的月是风马牛不相及,月光,更像是在外游子的礼物。看着江水推送清辉,皎洁溢满水镜,来一阵风,就荡荡漾漾。还是有着稀碎浮冰的江水,月光扎进江面,一圈涟漪绽开,是一尾鱼吗?一尾鱼从中心穿梭而过,是被惊醒了么?
一
在早些残留着日光的时候,往江沿上一坐。黄昏引愁,我将目光放到了远方,远方一片赤橙,赤橙的暮景画出了几只倦鸟,扳着手指数着,一只两只,三只,难以成行。零零散散,散散零零,孤影略过了碎金的水面,带着余晖,消于视野,落入归巢。
夕阳,西落了!
当代北方的春天,不会违着节令结出枯藤,也没有老树,也没有昏鸦,可游子的断肠,岂又仅仅是在元末的天涯。
在哈尔滨挺久了。不仔细跟时间计较,不会发觉在北国已待了六年。时间,这位兄台,不呼也来,不唤也走,不近人情,不通事理,配合着地平线每日无情地审判生死,一年十月三百日,剥落年华,泅湿记忆。从二月开始,它就驱着鞭子,呜呜向前,不由分说地撵着我往前走,将我逐出了家园,将我撵出了昨天。我试图妄想着用念着至亲的泪水短暂地给今天和已逝的往昔牵上线,不舍离别,不愿看着五年前那两张温情笑脸只能变为相框上僵化的黑白。无论咒骂,时间依旧不语,家乡的老松柏怕是把脚下的黄土抓得更紧些了,黄土上石碑新刻的两个名字应该已经积上了泥尘。转瞬清明,却感人间四月已悲秋。
此时故乡应是雾霭锁住山径,春叶落雨无声。新的坟香祭在新堆的黄土,飘上而往天堂向故去至亲吐露思念的青烟勾勒出清泪两行,生人无需嘀咕,内心已然自白。弟弟一定是替我向爷爷奶奶上了三炷香,妹妹肯定也是登上了半山腰处,采摘了一片映山的红。山顶遥望,只有我在北方。
把往昔来忆,月下一杯浊酒怎够下肚。在催雨的季节,谁想让时间离去。世间可若是真有克罗诺斯?道教的真谛是否存在真伪?可否让盛开的花回到山坡,让凋零的晚霞重现朝露晨鸟的生机,让三回到二,二回到一,一回到原始,回到我听着您二老温情回忆往事,将记忆从水中捞起,在一杯姜茶中向我这个孙儿轻轻诉说故事的年三十晚上;回到怕我晚起误事清早还依旧叫我起床的早晨。可是,你们在五年前已离去。我无声呐喊,放着心思随着波涛荡漾。
在五年前,手机很怕响起奶奶的铃声。在冰城十一月份已经黑了的夜,在夕阳即将坠下了山的桂林,当手机铃声串联起两个本无关联的城市,手机屏保显示出奶奶的来电时,我的心总会莫名不宁。是对你年纪的牵挂吗?是对距离过远家中的事无法第一时间知晓的恐惧吗?我总怕时间在某个节点走错了路,出现了变故。还好,电话接通,都是寒暄。电话那头问我今天吃过了晚饭没有,我笑着,我这天都黑喽,早吃过了嘞。你会一脸的不置信,这天老爷亮堂堂的,哪里黑嘞。我不止一次跟你说过,这是北方,黑的早,跟家里头的光景是不一样的。
隔上三五天,依旧在向晚的时候,手机会响起。我问,奶奶,又有什么事呀?你在那头,总是说着,手机总是不好使,不小心按错了总打到这。我笑了笑,我知道,在之前,奶奶就央求在家的妹妹将我设为了置顶,不管是有意按住还是无意触碰,我的电话总是会第一个被打通。也正好,在谈话中祖国的南北有了牵连,在一天最后的一抹斜阳中,可以一起享受温暖的光明。
而今,我想给这号码打回去,响起的,总和这个季节家乡滴落到天明的雨一样,淅淅沥沥,没有回应。
其实早在几年前,是命运,还是上帝?早给你的生命设置了终点。而我不知。你化过了疗,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其实你也很清楚,你得的是什么病。我还是高中的时候,周末放学回家看见那本来还茂密的银白头发,稀稀疏疏没留下了几根,你带上了帽子,像和往常的冬天一样。直到我和叔叔回到了家,你平静地坐在躺椅上。吃完饭后,你突然叫我叔叔来到身前,拉着叔叔的手,温声质问。还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吗?还认得没有?啊!为什么要瞒着我,哄着我,我都晓得了!你把戴在头顶的帽子扯下,露出了不剩几根头发的头顶。你眼睛慢慢盈起了泪水,直到眼眶再也装不下,慢慢地流过了经过七十年风霜洗礼的面颊,浸润藏着大半辈子故事的皱纹沟壑,然后泪水再慢慢渗入进无言的痛苦和无尽的伤悲。
在大学第一个学年的寒假前夕,我没有很好理解,爸爸叫我多陪陪你这句话的含义。但还好,我从小一直就和你最亲近。我很想找你说话,哪怕是天南地北没有话题地瞎扯,缠着你,陪着你,听着你说起以前,说起村上的往事,说起最近的听闻。因为每当我看着你,坐在可能比我年纪还大的椅子上,看着流去的车马,渐落的夕阳,静静地不说话,只是感受着时间,滑过皮肤,拂过面颊。看着你,我也真的感觉到时间落了下来。尤其是见你对着夕阳默默淌下了眼泪,是风大,还是眼睛里进了沙子,亦或是想起了往事。我总想用一些稀奇古怪的方法打断你,打断你在夕阳下的沉思。
你很少再和爷爷为看什么电视节目而争吵,爷爷也改了常态,一切尽着让着你。可是,没有让几天,爷爷就失去了你,这个斗了大半个世纪嘴的老伴儿。也没有不久,爷爷也随了你而去。
记得那天早晨,就是那个和现在一样的春天早晨。我去房间叫你起来吃饭,看见你在床上喘不过气,你很想说话,却像刚学说话的婴孩,我听了半天,才听见,你用尽心肺间所有的力气,挤出一句话,快喊你伯伯来。我抱着你下楼,像你之前抱着我,你很轻,之前你甚至有点富态,现在却有点硌手。
医护车远去,爷爷蹲在米缸旁,心不在焉地盛着米,你奶奶可能是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很轻的一句,落在我心里,如同千万人也搬不动的沉重。我常躲在书里,以为圣贤的诲人话语可以堆砌成坚固堡垒。在有些事情发生前,我轻轻地附和古言今语,生老病死,人之常态嘛。但当特定的时间突然袭来,隐藏再好的感情总会在无声的夜找到一个时间都修复不好的缝隙奔涌而出,如洪水决堤,如月光倾泻,无可阻绝。
我在月光下坐着,今年松花江是文开江,开江鱼在月光下摆尾,追溯着不可能寻到的倒影,悠悠荡漾。时间漫不经心又悄无声息地走过,鱼儿的尾拍打着冰冷的水面,我的心在月夜下也荡开了涟漪。
二
打二月离家,一年只能品品家乡的一季春寒。长空又一点,一去便是故园三千里,一走就是双亲鬓角添白丝。前些日子妹妹打个电话过来,说母亲要动个手术,让我术前给母亲打个电话。我才知道母亲的腿疾再也是拖不得了。今年过年时,母亲就因为腿疾卧病在床,一家人团聚在餐桌上,而母亲一个人是唯一缺席的。
我看着月光,月光拥着我,也拥着千里之外。在多年前,月光也是这么圆,母亲还为这家庭忙忙碌碌,凌晨三点,她早已在闹市街头与小商小贩争着蝇头小利,夏天蝉鸣蛙噪的晚上,身影出现在给柑橘沙田柚开水浇田……想着儿时不受蚊蝇侵扰的晚上,是不是母亲也学着外婆的样子,撑着腮帮,摇着蒲扇,独自吃下了月光的清寒。而今,她躺在同一轮月光笼罩的病床上。母亲此时在想些什么,我打了个电话过去,那儿的月光离我也有三千公里。
父亲也上了年纪了。我是看在眼底的。
2022,壬寅中秋,家乡的无声寒露,湿了庭前的一树桂花。一阵秋风带去了肃杀的落叶,也带去了父亲在生活中叱咤风云的资本。那个家乡的秋天,有很多是我所不知道的。譬如我父亲的腿。
在中秋的前一个晚上,父亲还跟我通着电话,他说着忙完了外面的事,中秋可以回家一趟。我看着天上的近乎圆满的月,点点头,替我也向家乡的一切问个好。
可我不知道的,父亲就在中秋驾车回家的路上,出现了意外。直到我考完研,回到了家,只是觉得门前的路灯好像坏了昏昏暗暗,心里还在抱怨父亲也不修一下。我打开了门,只有厨房里母亲在忙着。
母亲擦擦围裙,看着我拎着行李,总算有了笑脸,回来了,也不说一声具体什么时候回家,好去接你。
嗯。我爸呢。我环视一圈,除了厨房,屋里都没有亮上灯光,四周像战场结束后的旗偃鼓息。听见了卧室里传来轻微的声响,我推开门,父亲!父亲瘫倒在床上,右腿粉碎性骨折。事出中秋,到而今考完研的十二月,我一直被隐瞒在这件事之外,没有一丝发觉。我期间打着电话,母亲的回答,家里都好。而我,在安宁中度过了在千里外的三个月,家人是如何地费尽心思,才没有让杂念牵动着我备考的心啊。
年前,父亲在没有完全康复的时候,拄着拐杖想收拾一下东西,在推移一张平时可以轻松举起的桌子的时候,一下没使上劲,跌倒了。他愤恨地甩掉了拐杖,任由自己结实地倒在地上,摔下一阵重重的叹息。我放下了手上的活计,双眼背着父亲,轻声输出,爸,我来吧。在那一声叹息中,这个男人放下了最后的倔强。
之后我看着这个坚韧的男人,因为意外的伤病步履变得迟缓了之后。我知道,曾经顶起我们家的男人,很难再回到当初意气风发的从前。
三
展开信笺,往事一一浮现。路有曲折长短,往往经历过了,才知走过的苦和乐。往往失去了,才会在回忆的渲染和想象的铺排下将逝去的更加追忆。想往时间轴的另一边回溯,陷得越深,猛然惊醒,掉转身头走进昨天重新经历一遍的只是梦中的光景。
恍惚抬头,星光透过白山黑水,洒过五岭之南的朦胧山坡,掠过马蹄踏过的葱茏平原,不多时,南北的草木都会在卯时苏醒,变化着新绿和枯黄。想在黎明来临之前挣扎,依旧为迷雾所惑。
老者老去,新者新生,前路漫漫,时间不证过程的真伪。我们要到哪里去,一直以来都是一个问题。前途对我而言,还是如山间林雾一样,朦胧迷惘。曾以为看到的就是真的,可真的又是用眼睛就可发掘?等明白已是为时晚了。时间走过,也带去了无邪和天真。就是远眺山水间,见有一株向阳的竹木,也在附势炎凉中不为了存活于鞠躬作揖的姿态下逐渐没入黄土。慢慢关上心灵的门户,独对明月,直至黑暗降临使每一个人都看不见,看不见黑白,打量不出高低,似乎这样世界才比较公平。可孩童的明净双眸闭上了,待再睁开眼时,一个复杂现实,一个不想懂也弄不懂又不得不懂的世界从东边的山坡又爬上来,我又不是我了。或许只有那个已经残缺的梦,才可以重铸昔日的断剑,去抵抗时间,才能去寻找自己的自己和一路以来丢失的人格。
追忆不及,时光却仍然从容不迫。一场雨过,一场雪来,又带去了几度春秋。天将明了,平和静谧,庄严肃穆再度光临,凌晨的情调愁惨,暗淡苍天的欲念愈发含蓄朦胧。新生儿的啼哭会不会宽慰老者的心情,色调黑蓝的底幕也许在天明会现出色彩。沉舟侧畔有帆而过,枯木春头依旧有嫩芽爬向光明。黎明之前的日子难熬,转瞬世上又多了不少的僵硬的躯体,人们就这样踏着死去的自身作为阶梯,迈向比之前更高的文明。时间给了人们皱纹以提示岁月的流逝不待,总得留下什么吧,残留的骨头晒干了也能生火,笑颜存于活着的人的心里不会忘却,精神和血脉以继,传统一脉相承。
我抱怨过流年暗中偷换,想从失去中寻回不相应的收获,自是枉然。一路成长,一路不断挤压梦想空间的生存。现实的欲望也跑出来作祟,我们就在得到的满足和失去的痛苦中徘徊,像一个秩序中摆动的机器来为这个世间持续提供动力,驱动着文明继续前行。在清醒时,想偷出身来,到过去的时光中去拾掇,拾掇回悔恨的泪水利息。美好的情感和痛苦的悲伤在流逝中一同沉溺,黑暗继续保持它的渡鸦一样的光泽。是继续醉心于已逝,还是停下来想一想所谓的梦想和文明,然后去拥舞死亡,并且锤击大地。
时间,仿佛一个得胜者,在肆意地嘲笑爱和信念的徒劳。逝者西去,遗忘填补空白;昨日又荒芜,挣扎着不肯接受庸碌。悔恨了,无论怎么挽留,也只能离去。爱过,失去过。流年似水,水不流向归途。堆砌梦想的四面篱墙荒芜而颓圮,是走向篝火先历经迷途的嬉笑,还是在原地抬头望向寂寥守着孤独。昏暗的凛冬长夜会在清晨醒来,就明白不该就这么愚蠢地沉沦。大笑时间是一个傻子,不懂往后;生活是一个复仇的女神,没有怜悯。而被压垮折磨过的信仰要被重拾,苏醒了就不能继续沉沦,任何微小的改变都是一整个晚上对着月光深思熟虑后的奇迹。我要打马走过了,以山河为章,自身作笔,在自然间和生活争锋相对,写下前路漫漫,天下识君。
春天来吧,继续催动花的开放,归来的鸟畜继续成群。万物恢复生机,一切都开始产下他们的后代,再编制他们的窝巢,然后完成既定的使命。所有的欢愉和绚烂都和时间相关,也在风雨中做出改变。阳光还普照着寰宇,在另一面却是黑暗的沉寂,我还在经历着的正在失去,我还在为失去而哀伤,是大可不必!嘲弄已逝,褪去名利的装饰赤裸着人间游戏。我还有我的世界,自言自语,任思绪纷飞,是处于何种的境界,连阎王都不敢过问。悼念已逝,欲望丧失殆尽,余下的是信仰,清洁勇敢如同新生。
从朋友分享的景象中,我看到院中的枯木抽发新芽了,我对让新芽变为之前的林荫无能为力。经过了数月白雪的花木汲取了旧年枯枝残叶的力量,逐渐从暗黑中爬向光明,他们会有新的绿荫,更加茁壮。从昨天掉过头来,挣脱一撇一捺的自缚,向前看着,一切都是新的,青草在生长,家乡的木门透着三角梅的香。
在夜里,借月光煮酒,一壶欢喜,一壶忧伤,敬着昨天,向着过往。白窗纸外一声不响,枝桠间穿行着童话里的精灵,梦魅一样的思绪在游荡。地面斑斑点点,听说是太阳在睡梦中呓语露出的雪白牙齿,轻轻弯腰拾起,拾起昨天一瓣两瓣的花在绽放时留下的余香,做梦也有了温度,远方充斥着明亮。
一切是从那一年开始,奶奶去世后,爷爷也相继而去。在爷爷的葬礼上,我第一次看见父亲的脊背好像弯了,也是第一次我感受到,从此我要成为我父亲的依靠了。懵懵懂懂啊,沉沉闷闷,长大确实是在一瞬间的事儿。踏着月光行走,月光惊醒的,不只是那一尾鱼,是一路走来的我。我,在追逐时间昂首向前走的时候,该学会低头,该学会回首了!去担起山所承受的重量,走着水所走的漫长。我才过了我第二个本命年,未来不是蜘蛛网锁住的炉台,是爱,是光明,还有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