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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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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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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 《光与暗》 张潇

光,诞生于最深的黑暗;明,由最沉默的牺牲点亮。

谨以此篇,致最可爱的人。

--题记

夜色渐浓,窗外华灯初上,暖黄色的光晕慵懒地流淌在街道上,一派安和静谧。我靠在枕上,视线渐渐为朦胧的黑暗所淹没,沉沉睡去。

“嘟嘟嘟嘟嘟——!”

一阵嘹亮、急促、穿透耳膜的号声,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意识深处,将我从混沌中瞬间撕裂出来!视线一片黑蒙,仿佛被浓墨浸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身边人影绰绰,像无声的潮水,裹挟着浓重的汗味、尘土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气息,向我面前方汹涌而去。我像一截被遗忘的木头,呆愣在原地,四肢僵硬,大脑一片空白。

“咻——!”

一声尖锐到令人牙酸的破空厉啸,毫无征兆地从头顶划过!紧接着——

“轰!!!”

右前方十余米的地方,一朵巨大、狰狞、裹挟着死亡气息的火焰之花骤然绽放!炽白的光芒瞬间吞噬了那片区域的黑暗,将几个模糊的人影撕成碎片,抛向空中。灼热的气浪如同无形的巨锤,裹挟着碎石、雪沫和滚烫的金属碎片,狠狠砸在我的身上,将我整个人向左侧猛地掀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冻土上,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猛烈的爆炸冲击波震得我头晕目眩,耳膜深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尖锐的耳鸣声淹没了一切。脸上、手上裸露的皮肤传来火辣辣的灼烧痛感,鼻腔里瞬间充满了刺鼻的硫磺和焦糊味。

没等我从这地狱般的初体验中回过神,“咻——咻——咻——”的催命符般的破空声再次响起,此起彼伏,如同死神的狞笑,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的僵硬,我慌忙手脚并用地爬起身,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被裹挟进那沉默向前涌动的人流。

黑暗中,大大小小的死亡之花不断在四周绽放,橘红、惨白的光焰短暂地照亮一张张沾满泥土、汗水和某种近乎麻木的坚毅的脸庞。火光闪烁间,我看到他们身上土黄色的、破旧的单薄军装。可这汹涌的人潮,在撕裂耳膜的爆炸声和尖锐的破空声里,竟保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诡异的沉默。只有沉重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以及偶尔被气浪掀翻时沉闷的撞击声。

不知奔跑了多久,随着人流登上一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坡顶。脚下,深邃的谷地里终于出现了大片摇曳的光亮。然而,当视线适应了那跳跃的光线,看清其中的景象时,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两股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根本不是什么希望的光明,而是一幅活生生的炼狱图!

摇曳的火光(燃烧的卡车残骸、未熄的炮弹余烬)是地狱的烛光,照亮了谷底的惨状:焦黑扭曲的弹坑如同大地的疮疤,斑驳发黑的血迹在雪地上肆意泼洒、冻结,形成一幅幅狰狞的抽象画。更令人作呕的是那些散落的、形态各异的残破肢体,有的还裹着破碎的棉衣,有的已焦黑碳化。伤员的哀嚎声、呻吟声,断断续续,虚弱却充满了绝望的痛苦,与燃烧的噼啪声、金属冷却的扭曲声绞在一起,形成一首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响曲。

咆哮的子弹如同密集的冰雹,在残存的掩体、卡车骨架间疯狂倾泻,发出“噗噗”的入肉声和“叮当”的金属撞击声。每一次火舌的喷吐,都可能意味着一个身影的倒下。朵朵短暂而残酷的“血色玫瑰”在奔袭或卧倒的人群中不断“绽放”——那是子弹击中人体后喷溅出的血雾。洁白的雪地,早已被践踏得污浊不堪,上面铺满了凋零的“花瓣”——凝固的、新鲜的、暗红的血液。

焦炭味、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刺鼻呛人的硝烟火药味,还有一种诡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烤肉焦糊味……这些死亡的气息粗暴地揉杂在一起,形成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洪流,狠狠冲上我的脑门。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我弯下腰,干呕起来,胸腹间阵阵恶寒,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襟。

而身边,那沉默的黄色人流,依旧在向前涌动。他们沉默地跃入弹坑,沉默地依托着残骸射击,沉默地扶起倒下的战友,又沉默地融入那片摇曳的、吞噬生命的火光之中。不断有人倒下,成为这幅炼狱图景新的、沉默的组成部分。他们的沉默,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我的心头,比震耳欲聋的爆炸更让我窒息。

拂晓时分,惨烈的拉锯终于结束。谷地归于一种死寂的沉默,被这群穿着破旧黄军装的人占领。硝烟尚未散尽,混合着血腥和焦糊的空气依旧沉重。没有人斥责我之前的呆愣和此刻倚着半截焦黑树干、几乎虚脱的狼狈。一个脸上沾满黑灰、嘴唇干裂的卫生员沉默地走过来,动作麻利却略显粗暴地检查了我额角被弹片划开的伤口,用一卷同样粗糙、带着消毒水刺鼻气味的绷带紧紧裹好。疼痛让我倒吸一口冷气,却也驱散了些许眩晕。

我沉默地蹲坐在伤员聚集地的边落,看着这群黄军装的人忙碌的奔走着,搜索着,讨论着。空气中弥漫的焦糊与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滚烫的砂砾。额头的伤口被粗粝的布条紧紧裹住,疼痛反而让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却也放大了眼前这幅地狱绘卷的每一个细节:卫生员正试图将一截断腿从弹片扭曲的卡车残骸下拖出来,动作机械而麻木;不远处,一个没了半边脸的伤员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像破旧的风箱。一只焦黑的小虫,在离我不远的、混合着血污和焦土的雪地上,顽强地、缓慢地爬行着,这微不足道的生命迹象,在此刻显得如此荒诞又悲凉。

忽然,身边的阴影里伸过一只手来。

我猛地一颤,下意识地缩了缩。那手悬在半空,皲裂,脏黑,指甲缝里嵌着凝固的血泥和冻土,像一块刚从焦炭里扒拉出来的枯木。然而,这只手的手掌心里,却半握着一小卷东西——细腻,纯白,在周遭的污浊与血色中,白得刺眼,白得惊心动魄。仿佛凝聚了世间最后一点洁净。

那是一卷绷带。

我顺着那手臂看去。一张年轻的脸,顶多二十出头,颧骨很高,嘴唇干裂起皮。一条同样脏污的布带紧紧裹着他的双眼,深色的污渍在布带边缘洇开,分不清是血还是泥。他静静地“面朝”我的方向,下巴微微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仿佛在无声地确认我的位置。他沉默着,没有催促,没有言语,只是那只托着绷带的手,稳定得如同磐石,纹丝不动。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谷地里伤员的哀嚎、战友搬运重物的拖拽声、寒风吹过废墟的呜咽,都退潮般远去。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只脏污的手,和掌心那卷纯净得近乎神圣的绷带。他“注视”着我,那布带下的空洞,仿佛蕴含着比任何目光都更深沉的力量——一种穿透黑暗的平静,一种将自身仅有的洁净托付出去的决绝。

我喉咙发紧,胸口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恐惧、茫然、自惭形秽……种种情绪翻涌上来,又被一种更强大的、难以言喻的悸动压了下去。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他冰冷粗糙的手背,然后,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虔诚地,接过了那卷绷带。它在我同样脏污的手掌中,轻若无物,却又重逾千斤,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震颤。我下意识地,笨拙地回握了一下他那只递出绷带的手。他的手冰冷而僵硬,没有任何回应,但我似乎感觉到那紧绷的肌肉有极其细微的松弛。

沉默,依旧是无边的沉默。我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裹着破旧棉衣的肩膀。布料下瘦削的骨头硌着我的手心。这一拍,仿佛也拍在了自己心上,沉甸甸的,压下了翻腾的胃液和腿软的冲动。那卷绷带被我紧紧攥在手心,塞进了怀里最贴近心脏的位置。它不再只是一卷医疗用品,它是一份无声的嘱托,一块燃烧的炭火,一个必须活下去、必须做点什么的沉重理由。我猛地站起身,不再看那盲眼的战士,转身大步走向那些仍在废墟和尸体间沉默搜寻的身影。我需要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

日落时分,残阳如血,将连绵的雪坡染上一层凄艳的橙红。刺骨的寒风如同刀子,刮在脸上生疼。我随着重新集结的人群,像一尊尊覆雪的雕塑,沉默地伏在冰冷的雪坡棱线后面。身体早已冻得麻木,只有呼出的白气证明着生命的存在。我们紧盯着下方幽暗的山谷尽头,等待着。时间在寒冷和寂静中缓慢流淌,直至暮色四合,天地间最后一丝光线也被黑暗吞噬。

终于,山谷尽头的黑暗中,飘出了几团昏黄、摇晃的光点,如同鬼火。光点渐渐靠近,伴随着低沉的引擎轰鸣,轮廓显现出来——是几辆蒙着帆布的军用卡车,在覆雪的山路上艰难前行。

“咻——!”

熟悉的、令人头皮炸裂的破空声再次撕裂了寂静的夜空!声音来自我们后方的山坡更高处。

“轰!轰!轰!轰!”

一连串猛烈的爆炸如同怒放的火焰玫瑰,瞬间在谷底行进的卡车队列中次第炸开!橘红的火球腾空而起,吞噬了车辆,将帆布、木板和扭曲的金属碎片抛向空中。凄厉的警报声、人的惨叫声、引擎的垂死轰鸣声混杂在一起。

“嘟嘟嘟嘟嘟——!”

那嘹亮、激昂、带着决死冲锋意味的号声,如同点燃炸药的引信,骤然响起!

刹那间,我身边那些仿佛与雪坡融为一体的沉默“雪人”们,闻声暴起!积雪哗哗落下,露出土黄色的单薄军装。他们没有狂吼,没有喧嚣,只有粗重的呼吸和急促的脚步声。像一股股沉默的黄色激流,散开成战斗队形,却保持着惊人的秩序,如同决堤的洪水,向着坡下火光冲天的谷地汹涌冲去!

“冲锋!”一个嘶哑的声音在近处响起,瞬间被风雪和枪声淹没。

热血瞬间涌上头顶,我挣扎着想要起身跟随。然而,四肢早已冻得失去了知觉,僵硬麻木得不听使唤,在冰冷的雪地里徒劳地蹬踹了几下,像一条离水的鱼,狼狈地瘫软着。

“起来!”

左右手臂突然被两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架起!两个面庞覆雪的“雪人”一左一右抄住了我的胳膊。左边那个身形相对瘦削,动作却异常敏捷,战士们喊他“獾子”;右边那个则像半截铁塔,力气大得惊人,他叫“大牛”。他们不由分说,架着我就在雪坡上奔了起来!冰冷的寒风瞬间灌满了口鼻,冻僵的关节在剧烈的跑动中发出咯吱的声响,血液仿佛重新开始流动,带着针扎般的刺痛。

“谢…”感激的话刚到嘴边,却被更猛烈的枪炮声堵了回去。我无言的、用力地拍了拍他们梆硬冰冷、如同覆甲岩石般的肩膀,所有的情绪都凝聚在这一拍之中。活动开了麻木的四肢,一股混杂着恐惧、愤怒和莫名亢奋的力量涌了上来。我挣脱他们的搀扶,端起手中那支沉重的、冰冷的转盘枪,发出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嘶吼,随同他们一起,汇入那沉默冲锋的黄色洪流,向着炼狱般的谷底,义无反顾地冲了下去!

朦朦的火光与浓重的黑暗交织,勾勒出地狱的轮廓。咆哮的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如同致命的毒蜂,在身周“嗖嗖”飞掠,发出尖锐的破空声,不时“噗”地钻入近旁的雪地或肉体。谷底未被摧毁的卡车上,敌军组织起凶猛的反击,机枪的火舌疯狂地舔舐着冲锋的路线。身前,不断有黄色的身影在奔跑中猛地一顿,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然后一声不吭地扑倒在雪地里,鲜血迅速在身下洇开,如同迅速凋零的暗红花朵。

“嗤——”

一声轻微却令人魂飞魄散的、如同毒蛇吐信的声音!一颗喷着致命薄烟的金属球体,翻滚着,不偏不倚地掉落在我和左右两位“雪人”战友前方十几步远的雪地上!

“卧倒!”大牛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吼!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们三人忙不迭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拧身,向后扑倒在冰冷的雪地里!

“轰!”

猛烈的爆炸几乎在同时响起!灼热的气浪夹杂着泥土、雪块和无数致命的金属碎片,如同死神的镰风,贴着我们的脊背呼啸而过!尖锐的破片带着灼热和死亡的气息,“笃笃笃”地深深楔入前方的冻土和树干中,发出沉闷的声响。爆炸的轰鸣震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移位,耳朵里只剩下持续不断的尖锐蜂鸣。

我甩了甩嗡嗡作响的脑袋,雪泥混着泥土簌簌落下。

“呃啊!”左边传来一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我慌忙扭头,只见獾子正紧紧捂住左臂上方靠近肩膀的位置,牙关紧咬,额头青筋暴起。暗红的液体正从他粗大的指缝间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灰白色的破旧棉絮,滴滴答答地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砸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冒着微弱热气的深红色小坑。血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凝成白雾。

“獾子!”大牛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他和我几乎同时扑过去,架起受伤的獾子。他的身体因剧痛和失血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惨白如纸。我们几乎是拖拽着将他转移到一块半人高的、被炸得棱角狰狞的岩石后面。子弹“噗噗”地打在石头上,溅起碎石和雪粉。

“绷带!快!”大牛一边急促地低吼,一边迅速探出身,用手中的转盘枪朝着敌人火力点方向猛烈还击。“哒哒哒”的枪声急促响起,枪口喷吐的火光短暂照亮了他溅满泥雪、紧绷如铁的下颌线和那双因愤怒而亮得惊人的眼睛。

绷带!

我猛地想起怀中的那卷洁白!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那卷绷带。手指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僵硬得不听使唤。那细腻的纯白在跳动的火光下再次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哆嗦着,试图撕开绷带卷,却怎么也撕不开那看似脆弱的边缘。眼前闪过盲眼战士那稳定托举的手,和他“注视”着我的方向。一股混杂着愧疚、责任和决绝的力量力量注入冰冷的手臂。我用牙狠狠咬住绷带头,猛地一扯!

“刺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枪炮的间隙显得格外清晰。

纯白的绷带迅速缠绕上战友狰狞的伤口。鲜血如同贪婪的藤蔓,瞬间就洇透了第一层、第二层……那刺目的鲜红疯狂吞噬着纯净的白,就像这无情的战场吞噬着年轻的生命。我咬着牙,一圈又一圈地缠绕、打结,动作笨拙却异常用力。獾子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豆大的汗珠混着雪水从额角滚落,但他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像样的痛呼,只是喉咙里压抑着沉闷的“嗬嗬”声。包扎完毕,他那只未受伤的手,极其轻微却有力地按了一下我仍在颤抖的手背。那一下,重若千钧。

就在这时——

“小心!炮!”大牛嘶哑的警告声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陡然炸响!

我甚至来不及抬头,只觉一股灼热的气流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在身边炸开。探身射击的大牛身体猛地一僵,像一尊被瞬间抽空了灵魂的泥塑,保持着射击的姿势,直挺挺地向后瘫倒在我和獾子的脚边。他手中那只还在发烫的转盘枪“哐当”一声砸在冻土上。火光一闪即逝的瞬间,我看到他棉帽下那双刚才还亮得惊人的眼睛,此刻正茫然地大睁着,望向漆黑无星的夜空,颈间一片可怕的濡湿迅速扩大、蔓延,将他土黄色的棉衣染成一片深沉的、绝望的暗红。

时间再次停滞。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仿佛被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隔绝了。世界只剩下我们三个:一个倒下的,身体尚有余温;一个手臂缠着血红绷带的,剧烈喘息;一个大脑一片空白的,僵在原地。

我和獾子的目光,在跳动的火光与浓重的黑暗间隙,短暂地交汇。他的眼中,那因剧痛而生的生理性泪水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狂暴的东西取代——那是熔岩般的悲痛和足以焚毁一切的愤怒,在死寂中无声地咆哮。没有言语,也不需要言语。这沉重的死寂,这沉默,本身就是最悲怆的哀歌,最炽烈的战吼!

我们同时深吸了一口混杂着硝烟、血腥和冰冷雪沫的空气,仿佛要将这无边的愤怒和悲痛都吸入肺腑,再化作复仇的烈焰。然后,几乎是同时,我们像两头被彻底激怒、伤痕累累的困兽,猛地探身出去,手中的武器喷吐出愤怒的、决死的火舌!

光与暗在眼前疯狂闪烁、撕扯、旋转,每一次火光的亮起,都可能是一次生命的绽放或凋零。咆哮的子弹在身周织成死亡的罗网,爆炸的气浪不断掀起雪泥和碎石,砸在身上生疼。我们沉默地射击、换弹、再射击,将所有的恐惧、悲伤和那个倒下的身影所代表的重量,都狠狠压进每一次扣动扳机的瞬间。

手指早已麻木得失去了扳机的触感,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视野里只有跳跃的枪口焰和模糊晃动的黑影。突然,眼前的世界毫无征兆地爆裂开来——不是声音,是纯粹的光,白炽、炫目,瞬间吞噬了一切,仿佛太阳在眼前炸开!一股无法抗拒的、带着硫磺和钢铁气息的灼热巨浪,像一堵无形的墙,狠狠撞在我的胸口,将我整个人向后抛飞出去。

失重感。绝对的寂静。仿佛坠入了无底的深海。

身体似乎没有了重量,疼痛也消失了。只有意识在虚无中漂浮。视线在剧烈的晃动中艰难聚焦。下方……雪地上……有什么东西?

一卷绷带。

细腻的,纯白的绷带,此刻却被浸染得鲜红刺目,紧紧地、紧紧地缠绕在一截断臂上。那手臂的末端,还保持着半握的姿势,僵硬地指向某个方向,像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那姿势……如此熟悉……

獾子的手臂……

那我……也是这样吧?

这个念头出奇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了然。也好。那卷绷带,终究还是用上了,以它最悲壮的方式完成了它的使命。只是……好冷啊……雪地的冰冷,正从四面八方温柔地包裹上来……

视线,如同燃尽的烛火,被无边无际的、朦胧的黑暗,一点一点,彻底淹没。

我猛地睁开眼。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额角似乎还残留着被布条紧勒的幻痛。有知觉?我……还活着?

我僵硬地、试探性地动了动手指——温热的,柔软的,触碰到的……是光滑的、带着体温的床单。不是冰冷的雪,不是黏腻的血泥。

我坐起身,动作迟缓得像生锈的机器。窗外,夜色温柔,华灯璀璨,勾勒出高楼宁静的轮廓。一派安和静谧。暖黄色的灯光透过玻璃流淌进来,在地板上铺开一片柔和的光晕。

我走到窗边,凝视着这片和平年代的光海。车流无声地穿梭,霓虹闪烁,万家灯火如同繁星落入人间。多么温暖,多么慵懒,多么……来之不易。

视线渐渐模糊起来。那些辉煌的灯火,在眼前晕染、扩散,最终模糊成一片朦胧的、巨大的光团。温暖,却遥远得有些不真实。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雪地刺骨的冰冷,和绷带被战友滚烫鲜血浸透后那黏腻、沉重的触感。那触感如此清晰,如此顽固,烙印在神经末梢,与眼前这片温暖的灯火格格不入。

黑暗中沉默的人群……那些在破空声与爆炸声里依旧沉默冲锋的身影,那些在炼狱中依然传递着洁白绷带的手,那些用血肉之躯点燃希望之火的“雪人”……

他们化作了光吗?

这眼前辉煌而模糊的光团,这用无数沉默的熄灭、无数纯净被鲜血染红所换来的安宁……

黑暗中沉默的人群啊,这是你们……想看到的光吗?

作者信息:

姓名:张潇

就读高校:江西师范大学

专业:行政管理

通讯地址:江西省南昌市南昌县紫阳大道99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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