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跌入谷底,你还要和我说绝境逢生之类的话吗,坠落的热烈,才是唤醒我的恩赐。一切的一切,裹挟我、穿透我、吞噬我。
——题记
廊院的风,比平时急,几丛萱草,老死生香,别家的瓦屋起了炊烟。灰调的天像发霉的旧布,沉沉的压在头顶,近处堆砌着几只豁口的陶碗,碗沿爬着青苔,水汽洇潮的墙皮露出深褐色的木梁。母亲在前屋,我在后屋,看向她时,有层雾蒙蒙的灰翳,她的影子斜插在泥土里,腐烂与铁锈的味道在空气里发酵。雨水开始泼溅,发出细碎的呜咽,也在死寂中砸出闷响,逐渐感受的到潮湿,渺渺茫茫。父亲牺牲的那天,我能回忆起来的就是这些,金钗之年,我成了烈士遗孤。
母亲一如既往的生活。黄花滴染的小路,夕阳落在肩头时,她照常结束劳作。看似轻盈,但我好像察觉出她在钝性分离。灶膛里的火灭了,她还在搅动冷饭;晾衣绳上的褪色布衫开始滴水;肥皂沫顺着手腕淌下来;土坑里煨的地蛋焦了皮;她大声吆喝我来吃饭,自己却拿着饭盆,偎在堂屋的木门边,黄色的灯晕捂住她,神情像是榔头在后脑砸出深坑,我只看得见她的背影,她没有摇晃,轻声自语,回忆自己穿着白色礼裙拜高堂的场面,现实耸立起一堵墙,告诉她“阁上金铃”是梦一场。
我们家好像真的活不起了,母亲开始前往矿山当爆破工,她把岩层一次次炸裂,与死亡为伍,昨天她右耳失聪,今天她得了不可逆的尘肺病,她像岩石一样,炸裂一地。父亲原把她照顾的很好,从前热羊奶的灶台现在摆上了药罐,药罐底结着褐色的痂,药汤里开始飘着油花,藤条编织的板凳上缠着几缕灰白的发丝,针线盒里的红线头也换成了黑线头,艾草的苦香混着炸药味,突破中药的草本,挟持着火光在家里变得浓稠。又一年,只一年,我成了孤儿。
母亲的声音开始结冰,思绪从破损的窗柩漏出去,我偎在母亲偎过的木门边。应该出现的叫嚣的刺痛,变成我肢体痉挛的、挣扎的扭曲,啃噬着我的十五岁,在我即将腐烂成黏腻的血肉和锈蚀的骸骨时,远远的一脉人群向我走来。他们说我未成年,要搬到姑姑家住去。母亲去世前垒起的柴火突然塌陷一角,我收拾的摆放在前屋的行李,被邻居家的小妹溅上刷锅的馊水,属于这个季节的画外音突然被毒哑,村干部给我一支镀金的钢笔签下“卖身契”,他们卷着烟丝,说一切都会好的,叫我朝前看。姑姑拾起我的行李,腾出一只手搀我,朝他们来时的路走去了。
姑姑家的西厢房大梁断了第三根,用来糊墙的旧报纸皱巴巴的,门口堆着瓦楞纸壳以及被唾沫洇灭的烟头。她送进来三个黄面馍馍,收拾起我的床铺,把褪色金线缝制的被里朝向肌肤接触的那面,说要带我上集去。我佝偻在攒动的人群里,货主的吆喝经过介质成为嗡鸣,姑姑没有女儿,她试图给我添翼,在不同的小贩那里拼凑女子图鉴,牡丹花形的发卡、粉色螺纹的头绳、工业酒精勾兑的香水,一股脑的堆在我怀里。她无比贴近我,伸出一双手,我的囚笼开始悸动。
姑父在姑姑接我的时候去堂兄家喝了酒,我们回来的时候他给我准备了碎花裙,洋红色的塑料袋里,他取出它,姑姑做饭去了,他打量起我发育的胸,凝视我被汗液浸湿的腋下,他闻见工业酒精的香,掐灭手里的烟,眼睛闭起来了,回忆酒桌前的鸡鸭鱼肉,他让我换上碎花裙,就现在,就在他面前,并且,开始着手,我咀嚼牙齿的边刃划伤口腔,鲜血淋漓。姑姑眼皮发沉,热好的最后一道菜碎在地上,玻璃茬子溅开,催促吃饭的号子变成崩溃前的惊叫,炸穿姑父的兽性,他开始惊慌,眼神竟变成碧波荡漾的湖,流落出期待我原谅的忐忑,细碎而冗长,道歉的声音掩盖我血色的浓厚,他们把我逼到角落,说些情深缘浅、聚散离别的道理,说些他在隔壁市当警察的儿子,说些如果可以,说些还没有。他们不知道我早已干涸,掀不起浪花。
村里都是长舌妇,谁扒着墙角看清了那天开始传播。裹着头巾的寡妇自诩妇女主任,放肆宣扬我的姓名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她看不到有三只绿头苍蝇在她周围打转,她惊飞了梁上筑巢的麻雀,鞋上粘着土坷垃的村干部们循声而来,我搬进了村委会,我拾起我的行李,又朝他们来时的路走去了。寡妇站在井前看着自己的影子,微微抬起头颅,驱赶绿头苍蝇,斜眼看向人群时,她又救了一个人。
村委会的孩子多,晒谷场上的稻草人一会儿就被掀下棉袄,一块红砖从东边飞向西边,几个脚丫子在未干的水泥地里踩出桃花印,井里溢出绿莹莹的波,妇人的谩骂传来时,他们四处逃窜,又撞翻了晾晒的干辣椒,风吹过来,混着汗液和脚丫子的酸腐味。他们说我克父母,不知道从哪学来的各类恶毒词汇,把诅咒我的话编成歌谣,冰凉的触感像湿了的尿布片糊在我的脸上,他们的父母开始教授他们做人的道理,自己偷偷笑去了,眯起来的眼缝却好像看穿了我的一切,我扒在村委会的墙头,他们大言不惭的让我玩耍去,我空洞着,在空中捕捉蒲公英的模样,心里的疤已经结痂成铜绿的模样,直到那天,他来了。
他的父亲是省城的医生,跟随时代的召唤和政策来到我们这里。他把刚摘的狗尾巴草编成戒指给我带上,草茎上还沾着晨露的清甜。他赤脚踩在溪水里,脚丫惊散了游鱼,水波惊起三两只白鹭,唤我抬眼看去,我们蹲在地上数蚂蚁,晾晒的玉米须突然被风卷起,在光柱里跳起金色的圆舞曲。他向我提出去他家住的想法,我就答应了,他父母很欢迎我,唤我女儿,我唤他们叔叔阿姨,我很开心。
这天村委会的号子吹进家里,姑父赌了钱,想拿我的抚恤金去还,姑姑来告诉我。叔叔听到了一切,奔着姑父家冲去了。叔叔喉咙里滚出酸涩味到质问,拿着手术刀的手指向满桌的空酒瓶,姑父擦干嘴角的酒渍,攥着豁口的镰刀,唾沫星子溅到各处,眼睛里陷着关于我的奸淫,那眼神就是在用钝刀割开我关于活的冻土,姑父挥起豁口的镰刀,向我这边,叔叔向前迎去,豁口的镰刀插进眼角,空酒瓶掉落一地,碎渣割伤在场的每一个人,姑父的烟头这次被鲜红的血洇灭,他又点燃了一根。好事的寡妇抓起喂猪的泔水瓢泼去一盆冷水。叔叔瞎了一只眼,叔叔瞎了眼。
后来,我们搬离了那里,开始向好。
他向我表白,有红色的玫瑰,有一枚钻戒,有一些期许和承诺,有他,有我,有我们,我同意了,我订婚了,我怀孕了,他开心了,我们挑选了婚纱,我们买好了喜糖,他连发了好多朋友圈,我们要回乡报喜去。
刹车声撕裂黄昏的寂静时,货车车厢里散落的芹菜叶打着旋,金属撕裂的声响惊飞了电线杆上的麻雀。挡风玻璃蛛网般炸裂,飞溅的碎片在夕阳下划出银色弧线。他的鞋底沾着半片芹菜叶,衣服上还沾染着我们前一天晚上幸福的红酒渍,他碎在我的面前,货车转弯时把他旋进车底,拼不起来了,他手里提着为我购买的婚纱也混进他的血肉,带着婚戒的手指不知道嵌进了哪一块土地,倾漏的机油糊住他的脸,交警的强光手电划破烟雾时,我只感受到一阵耳鸣,人群开始唏嘘,开始寻找家属,我把电话打回他家,只听见他父母问我到哪了,几点到。
事故鉴定报告说是意外,赔了一笔钱,我把存父亲抚恤金的银行卡号码告诉了他们。
凌晨三点的抽水马桶发出轰鸣,我盯着镜中浮肿的眼睑,指甲在洗手台边缘抠出月牙状白痕,我机械地往关东煮汤底倒第四遍酱油,直到酸腐味刺破鼻腔,所有玻璃制品都在我眼前凝结成殡仪馆寄存处的金属牌。
不记得哪天,他的母亲打来电话,她让我打掉孩子,她说我还年轻,还要有其他发展,不能对未来失控,不能贬低自己的价值,不要惊恐,要疗愈自己,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抽泣,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突然停顿,失去了整理词汇的能力,我们都是随时可破的,我们都是女人,我们都爱着同一个人。我跪在电话的这头,睫毛挂着颗浑浊的泪珠,我的指甲正抠进水泥地缝,那些暗红色液体早已氧化成铁锈,此刻正顺着我的指甲缝渗进指节,我决意留下这个孩子,他的遗物不多,他算一个,我没告诉她,但我觉得他会同意,并且我,可能开心。
一股热流顺着我的双腿流下,流向永沉黑暗无边的渊,我的手臂垂下,我勾起脚尖,崩起肌肉缓解小腹的痛楚,那股血莽撞的潮涌、泛滥,我撕碎了枕巾,腥气漫在屋子里,120 来之前,我只有我自己。
医生说孩子没有胎心,如果不及时剥离,会危害母体生命。
我没有选择剥离,我回家去了,我的家,我准备睡觉了,明天是2025 年 1 月 1 日,我想,我会记得这天,我在这天,寻他去了。
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你要知道我是一个女人,亲爱的,如果你唤我女子,那我太高兴了,我的一生,概述如下:
克父母;
克老公;
克孩子;
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