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幼时,我家离博斯腾湖不远。
那地方叫副业队。周边除了耕地,四面都是芨芨草滩。芨芨草大约一人来高,一丛丛独立生长,有很多鸟儿住在那里。这种草很恋土,它们植根在这块土地,盘根错节的绞在一起,相缠相依,青了又黄,黄了又青。芨芨草可以割来做大扫把,编制门帘,当柴草。聪明的小孩还可以用一根芨芨草编出一只振翅欲飞的蜻蜓模样,拿在手中把玩。可是若想占据它们的地盘,就只有一个办法--烧荒。因此在秋天的夜晚,时常可见远处燃起一片接着一片的熊熊大火,映红了半边天空。每每看见腾起的火焰,我就十分的担忧。我很费解,芨芨草长得好好的,没招谁,又没惹谁,为什么一定要斩草除根呢。那些鸟该去哪里住呢。
芨芨草滩一直延伸至湖边,与博斯腾湖的芦苇相接。绵延不断的芦苇曲曲绕绕的围着湖,像一面密不透风的墙。夏季绿色遮蔽了原野。原野的天与湖中的水融为一色,一样的蓝。到了秋天,芦花带着湖中的鱼腥气味飞扬,与携着泥土清香的芨芨草飞絮交织在一起,在天空随意地游荡。有的落到身上,更多的落到地面。我们拾起来,再一吹,飞絮就又飘在了天上。
副业队的男人大多去博斯腾湖,驾船进湖里打鱼。冬天就在湖边打苇子(割苇子)。苇子很长很粗,有的比大人大拇指还要粗,有一丈来长,好像还要长点。拉回的苇子就一捆一捆相互依靠着,耸在离家不远的空地上,好似一座座黄色的吐着絮的尖塔。尖塔底部有不大的空间,我们常在苇垛间钻来钻去的玩。或在里面躲阴凉,或避寒风,就看是什么季节了。晚上我们一群小孩也是钻进苇子垛让别人去找。时常会被母亲诓出来,再用苇杆子抽回家。那里的蚊子特别多,个大身长,咬起人来心狠手辣。可小孩玩起兴来,没工夫与蚊子缠斗,所以最终大多被蚊子叮得浑身是包。以至后来竟也习惯了。时至今日,我最不惧怕的小动物就是蚊子。
女人们主要搞副业,像划苇篾子什么的。再就是种不多的地,种包谷麦子,当然得种菜。大约是开春后,有段时间,母亲和其他女人成天就是坐在苇子垛旁划篾子。我们有时也跟着母亲,给母亲打下手,帮她择去苇叶,顺苇杆子。划苇篾使用的工具叫苇穿儿,有十公分长短,木制而成,手可把握,空心。里面有一钢制的尖,内壁上镶有三到五片利刃,苇子穿过苇穿儿就成了篾子。划苇篾别看是坐着,却是力气活,双手一刻不停,相向使力。是苇穿儿对准苇杆,还是苇杆根部先送进苇穿儿,都得眼疾手快。搞不好尖厉的苇子就会戳破虎口。母亲常常伤满手背,贴了一手的胶布,很是痛苦。人们常常看见成汽车的往外拉苇篾。还拉苇子,说是造纸原料。春季未完全解冻的地面上软下硬,水集结地表,不宽的土路经汽车一碾,泥浆便翻出路面,路也变得坑坑洼洼。汽车在翻浆的路上,摇摇晃晃,装得高高的苇子斜楞到一边,像随时会把车撬翻的样子,看着都让人担心。
我们住的房子是一排排平房,屋顶却很特别。平房的墙用土坯建造,屋顶用苇把子一排排顺次拱起排列,苇把子根部相互顶着,互为支撑。所谓苇把子就是用细长的芦苇扎成大约七八米长,直径十来公分大小的一束。用做屋顶材料。拱起的苇把子外面抹层厚厚的泥防风挡雨。墙的上部砌成圆弧形状,前后破扇窗,室内就豁然亮堂了。一长排平房看上去就像是连续曲拱着的艺术品,与陕北一带的窑洞有几分相像,虽然是土灰颜色,可是别具一格,给四棱尖锐的世界带来一抹圆润的风景。
那时家家都没有院子。院子就是房前的大块空地。各家门前堆积着很多烧饭用的包谷杆、玉米芯、芨芨草和苇子。只有很少的木质薪柴,像树枝树根等。冬天大概是烧煤。不大的房子到处透气,似乎永远都烧不热。但我们一回到家,家就被人气温暖了,好像从来也没挨过冻。
在我记事的短短几年,我们一家随着父母不停地搬迁。那时,我们就像飘荡的芦花和飞絮,是没有根的浮萍,没有深植的土地,也没有固定的住所。只是时间的过客。可是我们兄弟几个过得却十分欢快,似乎每个新的环境,都有许多童趣在等着我们。
二
后来,我们去了塔克拉玛干沙漠西缘的一处荒漠。爹妈筑渠引水,开荒垦田。我们则继续上学接受启蒙。
那种很艺术的房子没得住了。住地窝子。农业连队的地窝子散乱排列,与野色浑为一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一个个小土包,不经意间就站在了人家的屋顶之上。土包朝南开一条深深的斜道,就是进出地窝子的门。
站在门边,举头才能望见混沌的天空。我熟悉的芨芨草和博斯腾湖,已远在几千里之外。眼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脚下是柔软的沙土地。目之所及处是一个又一个高大的沙包、一块又一块白啦啦的盐碱地、一棵棵快要枯死的的红柳和很少的白刺植株,还有稀稀拉拉活着的和死掉的胡杨树。远远的沙漠深处,藏有一洼从地隙里挤出的苦涩碱水。这点可怜的苦水,只能勉强供几只野鸭在水中的芦苇丛里筑巢栖身,更多的岁月是眼巴巴望着那些活着的植物慢慢的干死。粗大干枯的胡杨枝干昭示这里曾经生命的顽强;裸露在外的大块红柳根躺在从无人涉足的沙包顶上,配合着地老天荒的寂静与苍凉;那洼苦涩的水边,析出一层不薄的粉状细盐,演绎出数百千年缓慢而持续的风云变幻。这里爆裂的阳光和干涩的风,以及干燥的需从人们身体中吸走水份的空气,使我们被晒得黑黢黢的脸上生出了一块块白癣,黑白分明,成了花脸少年。
地窝子的陈设不能再简单了。两支木箱,一张小桌,三几只小凳和一架支在火墙背后的床。火墙加炉灶,做饭带取暖。一家人都挤在盖有顶的地坑里,兄弟三个想打个架,都施展不开拳脚。天热起来后,家家都在地窝子旁边盘个炉灶做饭。太阳晒得狠了,便随便搭个草棚遮阳。如果遇见刮大风,就是现在说的沙尘暴,风刮多长时间,全家就得饿多久肚子。谁敢点火做饭!
不太远的地方,推土机没日没夜的轰鸣着开荒垦田,拱平沙包,推出大片的平地,也推出了大块的红柳疙瘩。我们除了上学,就是跟着推土机抢红柳当柴火。归了自己的薪柴不用太费劲,找手推车将红柳根拉回家就行。有时没车,我就和弟弟用扁担抬。记得一次,我俩硬是将一根三十几公斤的红柳抬回家。父母亲心疼了很久,断然不允许再这样干了。那时我才十一岁多点。弟弟成年后,总抱怨个子不高。说是没生个好时辰,饭没吃饱。又说那次抬红柳疙瘩压住了长势。
最初几年,这个连队也是搬来迁去,人进沙走。最后总算是固定不走了。大家也都陆续搬出地窝子,住进了干打垒的排房。干打垒房多是因等不及脱土坯,就便用胶泥夯土造屋,斜顶土墙,算是固定住所。已经很好了,终于又从地下返回地面。我家的房守山墙,有一间半,二十平米多点,不算小了。那头一家也是小孩多,守另一头的山墙。
出门抬眼便望见无际的天空。放眼远眺,昔日的碱滩已是成片成片的耕地。绿油油的包谷、小麦地、菜园、瓜地和休耕地上种的苜蓿,将荒漠隔出有二三里地。我们常去沙包里,掏出红柳根,找双轮车拉回家,将柴火堆成四方柴垛。日积月累,薪柴已经很多了。每家门前都有一方柴垛。柴垛大小不一,谁家的柴垛大,说明他家的壮丁多。壮丁多意味着以后会富有,多生儿子多生福嘛。所以柴垛成了人们炫耀的一种资本。连里最大的柴火垛是李家,他家有五个儿子!我们那头的梁家四个女儿,虽然吃的不多,但是柴火垛也是小的可怜。
父亲从房顶顺出几根木杆,地上挖坑立两根木柱,搭出一个棚。棚顶铺层胡杨树枝遮阴。夏季同样在外盘炉灶做饭。冬日屋内垒火墙炉灶,做饭取暖两不误。房子没有专门的厨房,一做饭整个房间里便烟气缭绕,只好开门驱烟,寒气又乘虚杀了进来。我们算是尝尽了冷暖滋味。艰苦的劳作之余,父母常搬个小凳,与邻里坐门外扯个闲篇,叨会家常,忙里偷闲,也显得非常和睦。毕竟同甘共苦的命运还是相连的。
母亲是爱干净的人。清晨,母亲早起清扫门外的地面。扫着扫着,就扫到了邻家的窗下。邻居见了,紧忙出来一起扫:“这多不好意思!”“这有什么,远亲不抵近邻嘛。”时间久了,邻居们都养成了晨扫的习惯。就这样,扫着扫着也就分出了界线,最终是各扫门前土。邻里当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和睦。
不知是哪家率先用柴火垒“院墙”的。很快大家都照样模仿了。柴墙一米来宽,其实就是长溜的柴垛。最初不高,邻里还能隔墙站着说话。我们兄弟几个抽空就去挖柴。柴火越挖越多,墙也越垒越高,成了名副其实的院墙,竟也垒出个四合小院。柴墙靠西留出豁口,我们栽两根柱做门框,再做扇栅栏,用铁丝拧在一起,就是院门。院门将世界分成了两份,门内是我家的天下,院门外的世界也有我的一份。邻居间来往成了名副其实的串门。但闻柴门响,便知有客来。“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唐.王维)。小院不大,也就三五米阔,六七米长,庭院浅浅,三面透风。可是柴院却承载下全家的欢乐、惬意、舒适和温馨;包容了所有的喧嚣、纷乱、苦涩与艰难。在那时候,我觉得连头顶的那片天都是我家的。
利用守山墙的便利,父亲靠山墙根搭了个鸡窝,鸡窝门冲着柴墙专门留出的洞,免得鸡在院子里翻天。当然鸡蛋是必须要下在院内的。有那么一只不开眼的鸡,总是跑外面乱下蛋,着实给我们添了不少的麻烦。院中还挖有菜窖,冬储白菜大萝卜,夏季可作冰窖用,很凉的。
院子里又挖了个不大的坑,盖个顶,养兔子。这下我们又多了个事做。每天下学去地边渠旁薅苦苦菜,兔子最爱吃了。有人从巴扎上买回两对安哥拉长毛兔,说是兔毛可卖钱了,是不错的副业呢。于是他家的兔下了崽,这家要一对,那家讨两只,兔子下崽再快也架不住大家都要。他家的兔没增加,可全连基本家家都有安哥拉长毛兔了。这东西金贵得很,苦苦菜上稍微带点露水,长毛兔便拉稀。弟弟找连里的医生大叔谎称自己拉肚子,要来几粒痢特灵,给兔子强喂进去,哪里管用。还说长毛卖钱,毛钱都没见。渐渐地这个品种的兔就没人喂了。短毛兔倒很好养,皮实,还不挑草,我看就是扔进一把苇子也能啃了吃掉。就有一样,太好打洞。有一次竟然打通菜窖,就差没在菜窖里安家了。幸亏弟弟发现的早,用碎砖头断了兔子的工程。没事儿时,我们几个小伙伴就趴在兔窖边,看兔子吃草。只见兔子微翘着脑袋,三个嘴唇快速地翕动,草持续的向兔嘴深处移,发出唧唧索索的声响。那头的梁家三丫头,小嘴叭叭叭的总是说个不停,两片薄嘴皮子扇动的比兔子嘴还快,弟弟可不愿带她玩了。每隔几月,我们都能看见一只只小兔探头探脑的钻出洞来。雪白的、通黑的、灰色的,还有杂毛兔子,个个闪着红红的眼,竖起长长的粉耳朵,真是可爱极了。
有人想在自家院里栽树,又想在房前种两颗葡萄,让葡萄蔓向上爬,结葡萄吃还带遮荫,想得倒挺美。可是有人又说了,谁知道这干打垒房的寿命有多长,保不齐树长高了,房没了。很多人都不跟这个风。父亲受到种葡萄的启发,在房前种了几颗南瓜,三几个月,南瓜秧便爬满了棚,结出一个个大南瓜。南瓜沉的像是要掉下来。我们的心却欢喜的想蹦上去。父亲找绳将瓜交叉绑起吊着。我们每天就在自家的瓜田李下,享受着苦里带甜的自在。
父亲请人做了把躺椅,收工后便倚在柴院内的躺椅上,享受片刻的休闲和清静。我们则时不时被母亲轰出柴院,去寻那只不着调的“野鸡”和它不知下哪的鸡蛋。哥几个常干架,弄得鸡飞狗跳的。也会被父亲撵出去,让去外面交战。还说是挖红柳时间少了,给闲的。凭什么!这院墙还是我们兄弟挖出来的呢。
母亲可从不闲着,除了农田劳作,回家做饭填全家的嘴,还要不停的做家务,做针线,打鞋褙子,洗衣服。柴院内常搭满了衣服被褥。鞋袜、短衣、碎布头什么的则随意挂在“院墙”上,像万国旗一般,在暖阳清风下飘。不知从哪刮来一小条塑料薄膜,挂在了红柳叉上,无风时就静静地垂在那里。夜晚起风,小塑料条便呼啦啦直响。母亲听见动静就披衣出门,压实炉火,堵严灶门。
有时天一擦黑,我们兄弟就悄悄地推开柴门潜入暗夜里。父母亲早就从柴门的“吱扭”响动里,得知了我们的去向。只是在家耐心的等,听到再一声的“吱扭”响动,便知我们又摸回来了,这才安然入眠。
三
很多年后,这个兵团连队的身边,拔起了一座充满活力的新兴城池--图木舒克市。人们都搬离了土屋,入城住进了楼。我家则带着满屋的烟火,带着纷乱喧嚣的余音,带着洒了一院的日影和清冷静谧的星光,举家去了外地。朗朗的晴空下,我们曾经的家和那座已经残缺的柴院,在林带的环绕之中,显得那么孤独、僻静。我从心底涌出一种深深的眷恋。
我在这块土地上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和青涩的青年时期。这里有万般的不好。到处是蹚不完的土,饮不尽的咸水。大晴天里会凭空生出一股旋风,带来一把细沙,搅和你适才熬好的一锅粥。可是我找不出任何一个嫌弃她的理由。我就是从这最原始的大自然里走过来的呀,浑身印记的都是这里的土气、粗犷、耿直与顽强。我已然到达荒芜的尽头,何惧一直向前。沙尘暴横扫千里,可谁曾见过狂风拐弯?荒漠的路只有曲折,没有退缩,退缩的只是沙包和碱滩。看起来,这里什么也不能给你,可是她知道如何补偿你的真诚。只要你足够勤奋,咸苦的土地就能长出最甘甜的瓜果;毫无用处的盐碱块,将其溶解,并用心地去煎熬,你一定能收获一份洁白的食盐。你若引来一渠清水,她就赐你一方绿洲。你认此地做家乡,她便会以故土的亲情,将你拥入沙的怀抱。
我家的土屋和柴院早晚要回归大地。只不过这座大自然馈赠的栖身之所,永远也不会再回到昔日沙包连绵的荒野了。我们的父辈穷尽一代光阴,用勤劳的双手编织出了望不到边的良田、枣林及蔽日的树。这些曾留给我们不尽回忆的土屋和柴院,将随着岁月的流逝,永久的化身在绿野之下。用尽其最后的一捧薄土,养育一颗麦苗,扶持一片绿叶……。
我,老死也是这里一棵干枯直立的胡杨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