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们乘车沿着去塔什库尔干县城的崎岖山路走了好几个小时。路边深涧,河水湍急。头顶峭壁,危岩耸立。
遇见一岔路,向右一拐,我们两辆车,一大一小,顺路涉水,就渡过了那条一直伴随我们的盖孜河。
又走了不知多久,眼前出现了一片宽阔的湿地,有水,有草,但不见树。星星点点的牛羊散落在湿地上,悠闲的吃草游荡。高原的阳光投射到这片草甸上,青草葱郁,碧水淡蓝,令我们心旷神怡。在塔什库尔干这个绝地荒山里,居然有这样肥美的去处,让我们暂时忘却了秃山峻岭的荒凉。车辆在湿地间颠簸穿行,还没来得及欣赏这难得的绿野,便又驶上了蜿蜒曲折的山道,并且山势愈发的陡峭,海拔也是愈来愈高,空气倒是愈来愈少了。
远方,慕士塔格峰清晰可见。它并不像人们形容的那样,高峰耸立,云雾缭绕。山峰反倒浑圆平缓,峰顶终年被白雪覆盖,好似满头白发的老翁。数条冰川镶嵌在峰体下的峡谷中,犹如老人胸前飘动的银须,所以人们送它美称,“冰川之父”。
也有人称慕士塔格峰为冰山公主。一段美丽的爱情故事被广为传颂,当地的塔吉克族人视其为纯洁爱情的象征。你细看,皑皑白雪果然如少女头戴的遮阳帽,那道道冰川,宛如冰山公主飘逸的长袖和白裙,仪态万方。这座海拔愈7500米的雪峰矗立在万山之上,是那样的俊逸飘洒,纯洁高雅。好一座雄伟壮丽的高峰。
虽是八月天,可山头的雪看似离地面是如此的近。听司机师傅说,这里海拔已有4200米往上了。此时身体感觉越来越冷,还在车里,我们就将厚厚的羽绒服套上了。随着山路的险峻,汽车大喘着粗气,拼命吼叫着向上爬行。猛然间,山垭分开处,出现了一块狭小的平地。一小排久已废弃的土房似乎早已在等着我们。卡拉玛铜矿到了。
铜矿工作区就在土房背面的大山上,一面很长、很高且很陡的山坡。工区的上半部被积雪覆盖,下半部分则生长着稀稀拉拉的茅草,浅淡的绿遮不住半边土灰的光山。土房左面是高山,右面还是高山。高山环绕着我们,将我们拥进西昆仑的怀抱。脚下的山涧,一冽清澈的雪水顺沟而下,流向大山的外面。
看见那面山坡上,有几只小鸟静悄悄的贴地掠过。有一群羊,一位塔吉克族牧羊人,形单影只,正向东缓缓移动。大概是在回家的路上。或许这群山里他是唯一的常驻居民?群山对望,云天辽阔。空旷寂静的卡拉玛,犹如一个无声的世界,我们的到来似乎没有引起任何的反响。空荡荡的天空不见有鹰翔。偶有片云飘过,似乎伸手就能扯住。只有风掠过怪石嶙峋的山峦,在空谷中留下细微的回荡。
我禁不住吟诗道:
冬守半山上,
夏坐山下方。
万山皆空寂,
峰在云上藏。
“空气都没得喝,小吴还挺有诗意。”不知道技术负责章工是在夸奖还是在调侃,反正我都挺受用。
章工告诉我,那里就是雪线。“你看山顶厚实的雪,越往下,雪越稀少零星。向远看,这半山的雪像似一道明晰的白线顺山伸向远方。雪线的下方就是卡拉玛的夏天。”大自然有制定规则的权利,在卡拉玛,冬连着夏。
按照技术负责的安排,我和小白负责雪线上的矿洞。他们三人勘查距我们约五六十米高差的下面一个。另外两位年轻的地质员负责区域地质。司机师傅兼管做饭。测量工作都是我来做。我搞测量时小白做助手,小白地质勘查时我就辅助他。他是新疆工学院地质系才毕业的高才生,这点事难不住他。
我们住的土房距最高的矿洞大约有四百米左右的高差。还好留下的那辆北京2020八座小车可以沿着早年修筑的简易路面,送我们到第一个矿洞,剩下的那几十米,我俩要身背仪器爬上去。
坑道口几乎被冰雪封实,下垂的冰凌,坚硬锐利,仅留下一个不大的冰洞。我俩敲掉冰柱,还必须脱掉羽绒服才能顺着矿洞口的冰面出溜进去。坑口架设仪器更是困难,厚厚的冰抬升了坑道的地面,矿洞矮的就差没有趴着干活。所幸的是,里面倒也敞亮。原来坑道一处顶端塌方,直接露出天来。洞顶周边松动的岩石犬牙交错,就像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似乎要吞噬闯进来的一切。
坑道一直伸向大山深处,昆仑山的奥秘都掩藏在山腹中。曾经开采过的矿洞掌子面斑驳陆离。在矿灯照射下,矿面上星星点点的铜绿闪闪发光,我俩犹如进入了一个绚丽多彩的世界。让你能忘掉眼前的一切恐惧,包括稀少的空气。从表象看,这里铜的品位似乎并不低,可是为什么就下马不干了呢。恶劣的环境及远离人烟的闭塞地域或许是一方面。主因大概是在没有取得详尽矿山地质储量资料的情况下,仓促开发并未取得预期的收益。看见有的采矿掌子面都开错了位置,似乎就是印证。我们这次就是应县有关部门的要求,做更深入的地质勘察。希望尽量多的获取第一手地质矿产资料,绘出较为详尽的矿产储量图,为今后的再开发,提供基础资料。
里面的坑道着实不高,冰霜附在坑道壁上,更显得寒气逼人。多数地段标尺无法树立,小白只好使用钢卷尺,摘下矿灯替我照明,测量矿洞长宽高度,忙的不可开交。等开展地质工作,他做地质素描,我扯住皮尺的一头,详细记录。他教会我使用地质罗盘,测量矿脉产状、走向、倾角,同样是手忙脚乱。最辛苦的工作就是地质取样了,小白指定取样点,我当苦力敲取地质矿石样。如果是在平地,这都不算事。可是在海拔4700多米的高山矿洞里,小小的地质锤重若千钧,稍一使力,就得使劲吸几口空气。小白是个认真的人,他不管空气有多少,该取的地质样品重量一点不能少,还口口声声的说,我们得对子孙负责。他连女朋友都没有!
大山里的太阳落得早。等我们从矿洞里钻出来,太阳已然是要落下的样子。还好那段日子总是阳光普照。卡拉玛的夏天就在我们脚下,勿需多少步,就从白雪晃眼的冬日,跨进了卡拉玛“美丽迷人”的夏天。山坡上好像是约好的一样,在这个高度,残留的雪混杂着星星点点的青草,同样向远处延展。细草虽然是那样的浅,那样的弱,可是春花与秋实,都同时出现在昆仑大地上,争夺太阳的光辉,书写生命的篇章。
夕阳下,满山一片金黄。几天来,我都能看见牧人从这面山坡上过,有时是阳光初照的清晨,有时是余晖散尽的黄昏。这片稀草不足以供养更多的羊群,羊群整日都得不停地奔忙。高山、稀草、羊群合力维持着卡拉玛脆弱的生态平衡。贫瘠的山峦已经尽其所有。
接近九月的那一天,我们再望见外面的世界时,已是大雪满山。只见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在卡拉玛的沟沟壑壑,雾锁昆仑,雪盖山野。山下我们居住的小屋也已笼罩在白色的大雪中。
我们还不能下山,需要从矿洞中将采取的地质样,转运到那条山道的路边。大雪弥漫中,我俩下山又上山不停地搬运样品。那少的可怜且弥足珍贵的氧气更显珍贵。章工他们也要和我俩一道搬运样品,被我劝住。他们能在雪雾中安全下山就是对我俩最大的帮助。好在我俩没有多么严重的高山反应。就是感觉浑身虚弱无力,腿就像灌了铅似的,只想躺在大雪中,任昆仑山的雪盖满我们的身躯。此时,夏天并没有远去,等到雪停雾散,阳光照耀大地的那一刻,绿草会顽强的挺身,它们似乎早已习惯了大雪覆盖下的生长环境,只要还是绿色,夏季就依然灿烂。
当第一缕金色的阳光,又一次洒在卡拉玛山峦沟壑的清晨,昆仑山的雪已经铺满了小屋前的空地,山顶的矿洞已然被冰雪覆盖。而昆仑山的外面正是果实飘香的金秋时节。真是奇怪的很,平日只看见那几只小鸟轻盈的掠过半山,今天却分明听见了小鸟久违的欢快鸣唱。一二十天都未曾见到的山鹰,突然出现在卡拉玛的晴空之上,静静地在山顶翱翔,继而又迅捷的顺着山谷直冲而下,飞向山外的天空。难道它们预知我们地质小分队要离开卡拉玛?还是这些大山的精灵在迎接即将来到的万里冰封的冬日,抑或是在为卡拉玛短暂的夏天送行?轻轻剥开积雪,可以发现,这里的细草真的还在留恋昨日的光景,细细的山草依然不肯枯黄。
小分队的外业勘察暂时告一段落。我们要离开卡拉玛了。我为这么些日子的打扰,向大山的主人们致谢。我会把卡拉玛的空旷宁静还给大山,还给世代守护浩瀚昆仑的精灵们。还有那位尊敬的塔吉克牧羊人和他的羊群。希望昆仑山脆弱的生态平衡能持续稳定。
我十分庆幸,能有机会再一次服务帕米尔高原,服务西昆仑山脉。卡拉玛铜矿一定会在几年后再度得到开发,造福当地人民。然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这就是保护好昆仑山,护卫好西南边陲的天然屏障。大山浩荡,昆仑莽莽,我相信昆仑山慷慨大度,绝不会亏待生活在这里的各族人民。但我更相信,昆仑山也一定会得到更加细致用心的呵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