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月之筏》小说版
题记: 渡月之筏皆为月,渡月之筏皆为筏。
(一)余生一渡一回首,故里觅月谬觅君
2037年的一个初冬夜晚,我从外地出差归来。 应初中班主任之邀,回到西沟。
站在一班教室外张望,教室里空无一人,月光透过纱窗的缝隙洒进室内,亮的晃眼。仍旧是十多年前的木质课桌椅,老式的钟表挂在黑板上,却早已停滞不动。指针固执的锚准21:08:20的刻度,像是风化的标本,无言地述说着一切。窗户的矩形投影映在白墙上,被渗入的月光切割出近似四芒星状的光影隧道_四维记忆坐标系。一直向走廊和天花板尽头无限延展,正极是未来,负极是过去的十六年,四个维度坍缩形成的静态原点,叫作当下。
只不过,我的W轴是一个人,此人系初中同桌,姓王,单讳彂。班主任从来没有说过"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却在班会上开玩笑,称他是"名字最难念的一届”。这并非没有缘由,排考场的时候,他的名字着实给输入法上了强度。而且,班里给他读成什么声调的也有。他倒好,从来不恼。还借此承包了全班最多的外号。
他无法同时穿过十六种时空的叠加态,以孩童的容貌重现。只有像一尊雕塑般在回忆深处伫立不动。凝视着他待过无数次的第一排靠窗位置,恍惚间我看见了初中时的他,禁不住对着空气嗫嚅道:
"彂,中学毕业十余年了,你现在还叫这个昵称吗?张老师昨天告诉我,我赶紧买票回济南。西沟老旧小区改装,马上要迁校址了,你怎么还在这? "话说完了,转念想起他QQ空间发的最新动态:
"说真的,她姓甚名谁,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她要是问我为什么,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只说不知道。一律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知道),直到她知道我不知道为止。今天晚上不加班,干脆不思考什么。所以我去北湖公园用石子打水漂打发思考的时间,就像我小时候那样。月亮重复着刺眼的冷光,把湖水冻成固体,表面形成一层呆板阴霾。"护身符”落在了办公桌上,忘回去拿了,办公室已经锁门。所幸我的影子为我驱寒,半个灵魂置身局外,于我再好不过。”他没有艾特人,我也无从知道他到底在说谁。
渐行渐远,似乎是必然,但曾几何时,他是羊头峪西沟街年少的皓月?答案或许藏在我十六年前创作的剪影画中。
(二)人攀明月不可得
2021年初冬的某个午后,斜照的暖阳从窗棂一直流泻到桌面,他正用圆规尖在课桌上起劲地刻着什么,我低头在便签上随意起稿,偶然间勾勒出自己和他背对背的剪影。他的女后座则趴在像马桶一样的午睡神器上,半眯着眼。
他起初没注意,偶然瞥见我的便签,忙问道:
"这是谁啊? 这谁?"
"你"。我一面回答他,一面用中性笔将他的剪影涂的更黑。
"放屁!我怎么可能长这样?!"
我正在心里吐槽他,审美能力超级堪忧。这时,女后座突然逼近他,说:"我觉得她画的挺好看的吧?人家比你强多了!"
他不置可否的耸耸肩,继续摆弄圆规。我则埋头继续涂黑剪影,在两人之间加上一个时钟,时针对准9,分针指向4,秒针停在距离刻度2差2小格的位置。而后用百乐果汁笔在便签空白处写下以下诗句:
左手怒指天上一轮皓月,
错把明月当做知心人。
今夜月明,明朝依旧在,
凤栖于世不过寥寥数年,
缘来真的不希望是你。
写毕,轻轻把便签纸夹进课本,抬头看向前方。他径自扭过头向后座女生 问英语作业。
"喂,今天英语作业是什么?”
靳荆舟刚想睡觉,被他吵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一会我写黑板上,背2d对话,新学的单词三英一汉写在作业本上,还有仿写2a听力材料的表达句式……她把记作业本递到他面前:"喏,你自己看。”说完又趴下了。
"ok,谢了,你今天还要数学改错的答案吗?”
"嗯,对,我要答案。”
"等会我改完给你。”
阳光在他的发梢和女后座的脸颊上来回跳动,他和阳光一样刺眼。教室的窗户根本没关严,纱窗也一并被他推上去了。北风猛烈的撞击着窗玻璃,从敞开的一道缝里刮进来几片干枯的杨树叶,全部降落在我的桌上。
午自习结束后,我带着便签去天台找外班的林茜。
"茜姐,你觉得这是谁的剪影?"
她伸手接过便签,细细端详着两个人影:"右边的影子像你……左边这个男的是谁?"
"我同桌。画的怎么样?”
"挺好的,起码我画不出来。"
我指着上面的诗句,主动向她解释:"可曾比拟飒飒西风过林梢,无法可比拟但月明在我心,你叫林茜,这句诗中的飒飒西风过林梢,西和林是你名字倒过来的谐音。"西林"即"林茜”,你又恰好生在十月,西风也是秋风的意思。” 闻言,她惊喜交加,镜片后的瞳仁迸出星星点点的光,一个劲的向我表达谢意。我料定她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我,果不其然,她又问我:"你刚才提到了月亮?月亮是谁啊?”
"我同桌啊,长的像个月亮。"
她憋笑憋到肩膀发抖,甩来一串连珠炮似的问题: "上次抢你笔袋那个?你俩才认识多久?这个“月明在我心”你不会对他有意思吧?"
"你放一万个心,就凭他联合两个人抢我笔袋,他肯定比不上你。"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同桌和他的两个兄弟,高举着我的笔袋满天台乱跑的场面,然而他也得意不了多久,趁他不在,我顺手从他桌上抄起一把奥特曼小卡,以此要挟他,逼他还我笔袋。
"还给我!”男孩嘶吼着,沙哑的嗓音带有明显的愠怒。试图伸手去夺,我举着卡片后退几步,他只抓到一团空气,眼睛瞪得只剩眼白。我想我算是抓对人质了,那玩意上面寄托着他荒诞幼稚的,即便是同龄人也很难理解的某种信仰。
我冷笑着开口: "你相信光吗?光在我手里,十二三岁相信光算什么?二三十岁还相信光才是真的信徒。”他思忖了一番,决定把笔袋还给我。
再说林茜, 她见我突然停下来不说话,使劲推搡着我的胳膊,不依不饶地追问:"哎,那你对他……有没有其他想法啊?……比如?" "……没什么好比如的。”我截断她的话头,免得她认为我是个情报补给站,从我身上榨取出无中生有的桃色新闻,编排成她和那个S君嬉闹之余的谈资笑料,光是想想都觉得悲哀。她雪亮的镜片后又开始闪烁着那种不同寻常的光芒了__狩猎的信号。 "没有,别问了,真没有,说真的姐你别这么八卦,我昨天刚跟他在QQ上吵了一架,你要这么说,我还说你喜欢S君呢,S君还说我喜欢你呢。”我烦闷至极。
听罢, 林茜大惊失色,倒吸一口凉气,语气中带有几分威胁:"你说?你再说一遍?S君长什么样你不清楚吗?"她一把扯住我的领口,拼命摇晃着我。
"那你明白了吧?明白了就换个话题。”
上课铃还未响起,我起身离开天台。回到教室,只见他的桌上散落着几张炫彩镭射材质的咸蛋超人小卡,融合了太阳的光泽,一同覆盖在145分的数学考卷上,越发显得明亮扎眼,尤其是他那张卷子,摸起来烫手,仿佛里面夹了个太阳,入目皆是鲜红色的对钩,恰似他指数爆炸式上扬的嘴角。
(三)阴晴无常,悲喜自渡
"你看看你这次的数学测验,全班有几个不及格的?你还骂你同桌傻!你更傻!”
"他语文可没好到哪去。”
“你怎么光跟人家差的比,不跟人家好的比呢?"
……
2022年的深夜, 一个人蜷缩在床上,屋内静得像黑白默片,手机屏幕的荧光投射在脸上。给列表里熟络的朋友发去了求救信号,却一直处于未读状态。光线泌出漫长的丝线,将我束缚在方寸之间。眼泪难以承载守望的重量,每滴都滑往未知的方向。翻看着手机相册里唯数不多的合影,逐渐泛滥的泪水模糊了视线。月光在阳台玻璃上凝结成霜,时值盛夏,却有三九天般冷寂。
想着要不给他发个信息吧,他一向是秒回的,兴许也能讨个安慰。找到他的QQ窗口,含着泪飞快打字,也不管他看到没有。
"在吗?今天我跟父母吵架了,他们连句道歉也不给,你父母也这样吗?你能稍微回个话吗?” "哦哦。”依旧是秒回,可当我看到那两个哦字,全身血液都凝固了。识趣地退出页面,放下手机。再也无法抑制自己,任由泪水恣意流淌,浸湿了发梢和枕畔。哭哑的嗓子疼到钻心。唾液里混着殷红的血丝。
此时的西沟, 灯火通明,浅杏色居民楼的窗口传来游戏音效__他正蒙在被子里和靳荆舟打联机游戏。两人的快乐藏匿在蓝色光效中,直白到刺眼。他本人笑得像朵怒放的花,边抢装备边跟靳荆舟炫耀。
"看到没?看到没?”他拍着胸脯,"这把哥带你上分,就问你要不要吧?”
"……明天你哪儿都别去,来学校给我乖乖等着!还有你语文周测卷子,我也不代替你妈给你签字了。"靳荆舟向话筒里咆哮,"考那么烂,你真活该!"
"姐!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她沉默半晌,方才开口:"你真能带我上星钻?”
他邪魅一笑,说:"必须的好吧,别忘给我带零食啊。你,(佯装严肃地咳嗽一声)我要那种上课吃的,替我多带点,我分给阿光他们吃,这是作为我的报……”
"报你个头!你再说,我一枪把你爆头!”
……
恍惚间,月亮幻化成他的面孔。光晕__同桌的目光,与我眼角残留的泪光对焦。"到底是人类的悲欢不相通"。我轻抚窗帘,噙着泪喃喃自语:"你就像含参的方程组一样费解。"随即用指尖梳空出"左手怒指天上一轮皓月,错把明月当作知心人"的字样。终于下决心拉上窗帘,然而怎么也遮不住月光。
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床上重新躺下,拨通林茜的号码。
"茜姐,我是疏萤。”
"怎么了?这么晚才给我来电?"
"我爸妈不分青红皂白的批评我,完事连句道歉也不给,你爸妈也这样吗?你能安慰一下我吗?”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哽咽着向她倾诉。
"我比你还惨啊,”林茜的背景音意外的嘈杂,她尽力把音量压低,语速飞快:"我爸喝醉了,耍酒疯家暴我和我妈……不说了,抱抱你,不用管他们,熬过这一天,明天就好了,晚安,祝你做个好梦。”隔壁房间传来酒瓶碎裂的声音,女人的号啕裹挟其中。林茜的声音淹没在恐惧的洋流中,说完就赶紧挂断电话。黑夜无形但有力的躯体压迫着电话那头的我,一宿未眠。
可笑的是,我小学跟我同桌同校不同班,但我清楚的知道他家一开始住华文苑,上初中以后搬到西沟。林茜呢,小学六年以来,根本不知道她家地址,如若我知道,怕也于事无补。只好一个人的眼泪,为两个人而流,仿佛这样就能稀释酒精的浓度。对我来说,只有今夜如此。对她来说,酒瓶把阳光砸碎,夜的余温被叱骂肢解。昼和暮,只是一字之差。
次日,课后延时结束后,我陪林茜去地下车棚推车子,借着昏黄的灯光,瞥见她眼圈红肿,两只手腕上绑缚浴花状的大肠发圈。问她原因,她打趣说被野猫抓伤了。
她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格外细致地反复翻看。说道:"他们,还有你同桌,没惹你吧?惹你了就跟我说。”她带着恳切的语气,直视着我的眼睛:“还有,你别再那样了……S君说是你跟我学的,他说我疯婆子,我骂了他一顿……答应我,一定不要像我一样,一定不要像我一样,好不好?(她攥紧我的双手不放)S君的事你就别管了。”
“他们还好吧("那就行。”),你怎么样?”
"我还有事,先走了,拜拜!有空儿送你回去。”是时她跨上玫瑰金的自行车,冲我挥挥手,不知为何,她的笑靥显得分外疲惫,那个泛着幽绿色光泽的漂流瓶流沙挂饰在她身后叮当作响。
林茜的车子停在杂货店门口,出来时袋子里装着批量的大肠发圈和几盒马卡龙色系的发夹,外加两副隔音耳塞。
"买这么多?”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指指她拎的袋子。"啊?夹子是给我表妹买的。”
"小姑娘真能干!我家大女儿要是像你一样就好了!"妇人的夸赞使她感到呼吸困难。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手下意识地来回转动腕间的发圈,把蹙起的眉头抚平。匆匆结完账后径直扑向自行车,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没等扶稳车把就急忙上路,脚踏板蹬到冒烟。泛着幽绿色的光泽的挂饰拍打着帆布书包。
事后S君在天台告诉我,挂饰是她小时候,她爸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她亲口对别人说,这是她爸爱她的证明,被我听到了。”他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听人说,她的童年大半泡在酒精里,换我我早中毒了,可她一直走到了今天……哟,这不是她的好闺蜜吗?他咂咂舌,看起来饶有兴致:"我问你,她是怎么一步一步撑过来的?"。
“闺蜜?(我把这个词咬的很重)你确定?虽然她对我是不错,可她宁愿跟网友处也不愿跟我处。”我叹口气,目光从他身上跃过。
"哟嗬,行啊!我告诉林茜,就说你说你不是她好闺蜜。”他忽然尖声大笑起来。
(四)月亮与左手(上)
摊在桌上的诗稿被油渍晕染出橙红色余晖,在稿纸一角漫漶开来,吞噬着我的字迹。正暗自纳闷,瞧见他抽屉洞里除了一沓奥特曼卡牌之外,还塞着未拆封的辣条包装袋。再把诗稿翻过来,背面用练字笔工整的写着计算步骤。打印机在他面前都自愧弗如__这是这个星期以来的第三次,此刻,我喷发的怒火足以把他烧成焦炭。
肇事者已然逃逸现场,只留下他的女后座,算是证人,正在座位上翻动散文选,微风拂过她书页,掉出一张静物照片,水粉颜料干涸在照片边框上。一支炭笔停在桌角,洗不掉的颜料像彩色苔藓,寄生在笔杆上。
我走上前向她搭话,顺带给同桌告状:"我一年半下来给他写了无数首被刻意包装成现代诗的檄文,稿子全被他当演草纸了,要不是我拦着他,他能用我的精神食粮换回他和阿光真正的食粮,三毛钱一斤全给我卖了,就为了几包破辣条。这还了得?”她先是一惊,继而流露出同情的神色。忙把照片夹回对应的页码,坐直了身体听我讲话。
"你说,左手指着月亮,月亮却看不到左手……”
“他要是敢的话,你把他二手大演草低价出售了,换来的钱当你精神损失费。”
"我的赔偿金才值这么点钱?”
"说的难听点,他的行为廉价。”
"我想换同位了。”
她低头把玩着炭笔,随即一怔:"你要出售掉你自己的月光?”
“月光不假,麻烦咨询一下,这束月光能卖多少钱?”闻言,她陷入沉思,伸手从书包里掏出一枚硬币,摊在手心,解释道:“我之前的同桌打赏的,她让我给她画画。哦,对,这个女生和你同桌一样,数学很厉害。我当时就很崇拜她,她也崇拜我的画技,隔三差五地要求我给她画画,并且我始终相信她能看懂我的画,哪怕我的画在她眼里就值五毛,但我那些画画的工具远不止五毛钱。"
"后来呢?”
"有一天我在她的数学教材上发现了她画的抽象派大作,两只属于成年人的手正在抢夺女孩左手紧攥的画纸。__她父母嫌耽误时间,不让她画画,转而补习数学。这之后,她的笑完全可以不代表任何情绪……”女后座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她不肯上体育课,一次我忘带水杯,回教室去拿。发现她正在对我的作品施加极刑……她说,她好羡慕我,但她得不到,得不到就完全有理由毁掉。五毛钱,正是这时候贿赂的,让我别告老师。否则她会把我的所有画作撕成碎末。我把画具收到了家里,从此只在家里或美术班画画……我想,与你同窗的月亮,似乎只有这个金额,而真正的月亮,永远无法用金钱衡量。”说着把硬币掷出窗外,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恰好砸中她前座。后者来不及躲闪,发出"操”的感叹。
"替你报仇了,他们这种人就是会行走的硬币,但是既然要跟这种人交往,自己也要伪装成硬币。换言之,如果他是月亮,你还会想换掉他吗?你可以慢慢思考一下。”
同桌藏在抽屉洞的卡牌和辣条包装袋被太阳镀上金色涂层,镭射材质在我的视网膜上折射出彩虹光纹。这时,积云显现在天空。遮蔽了太阳。方才看清卡面的划痕和指印,持续侵蚀着自己认知中那份绚丽。
桌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本诗集,扉页署名“靳荆舟”。外加花体艺术字:
致终将成为月亮的左手,与那些年指引我们的月亮。
……
"让让!”黑卫衣像一堵墙横在我面前,指关节叩击着桌板,阻断了所有光线。周身热气蒸腾,汗味与衣服上残留的香皂味混合在一起,使我的嗅觉遭受重创。我站起来给他让位,期间他的目光一直在诗集上徘徊。
“谁给你的?”我指指他后座。
"借我看看呗。”他露出标志性的讨好笑容,劈手意欲要夺。
“这次月考,语文上130,我就给你看。”
“真的啊?那抄袭行不行?"他歪头打量我。
"你抄谁的?我的?你咋这么能耐?你要是敢抄我的,我现在就跟张老师说把你换掉,你不早就想和阿光坐一块去吗?”
"求你了!我换个人抄不行吗?”
我朝他翻个白眼,心想,和你当同桌真是高危职业。把他手指从封面上一根根掰开。
半年后,她的书包夹层里不光装有给我同桌带的"走私货”,还有旧日的素描本。我的诗句被誉抄在封面上。
童年的图画本,砌起赤色的高墙,冲破规训的封锁。
(五).月非月
2024年,初三毕业的某个夜晚 ,我坐在书桌前,敞开靳荆舟送的诗集,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也是在看她给的诗集的时候,从后排忽然打来一个橘子瓣,落在我的头上,紧接着爆发出一阵嬉笑,循声望去,教室后排的闫窈显然把橘子瓣当成了攻击她同桌的子弹,而她同桌就在我前面躲避着她的进攻。拿起一整个橘子反击。橘瓣子弹划出锐利轨迹,汁水却在空气中凝结成苦涩的雾霭。全没有橘子的清甜。
不一会他俩从教室转移到天台。我却再没有半点闲心看书,盯着左边的空桌子兀自发呆。同桌俩的喧嚷从天台上传来,活像夏日限定的蝉鸣,在耳膜里碎裂成无数个回音。他俩又从天台转移到教室。快乐如同幽灵一样,在整个走廊游荡。直到预备铃响起才告一段落。
天台上少年的羽毛球随着我的心率,潮汐似的起落。然后一直落下去。我听到他说:
"有风,咱打不起来。”
"嗯。”他兄弟应和着,"换个方向试试?”
结果那天他比往常进教室晚了三分钟。一坐下就找靳荆舟借纸擦汗,完事拧开杯盖猛灌水。丝毫没有要理我的迹象。
回忆是时候结束了,啪地合上诗集。初一时画的剪影画贴在墙上,现在已不慎丢失。凝望着空荡荡的墙壁,眼睛里像溅了橘子汁,酸的发涩。对着之前贴剪影画的地方自言自语: "你当年,问我画的是谁,我说是你 ,可你真的明白吗?!我没求着你明白,你只是理想的载体罢了,你看不懂我的诗,正如我看不懂你的数学题。”
拉 开抽屉,抽屉里锁着一张略微泛黄的宣战书。褪色的正楷字迹清秀工整,一如其人。别的记不太清楚了,我只记得我写了句李白的“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他说我写反位置了,他没地儿写,终于有地方写时,"目标寄语”一栏流水线式生产他的名言__你直直直接给我坐下!顿时心肌选择性梗塞。
思绪 由宣战书游离到排名表,一模,二模,三模,我从"2120”下面依次数了将近二十个学号才到"2108”,投射下来的光芒把我笼罩其中,使我几乎窒息。
最糟心的是,他问我:"你为什么总是执着于我?”
"两年多了,你还是老样子,我从两年前,就觉得你是月亮,遥不可及的挂在天上。初中三年,我只想赢你一把,就为了你不会一次又一次的看不起我。”他嘴唇缓缓抽动,以最小的幅度开合,又是一贯的“随便”,"你怎样都行,超不超过我反正我无所谓”。__一句话,我发誓再也不领教该优等生的"随便主义”了。
是的,他从来没有刻意看不起我,真正看不起我的,只能是我自己,或者说另一个我。要不,为什么我现在都怯于承认,我自己才是月亮?唉,到头来才发现,原来我需要超过的,只是我自己而已。他是指月的左手,而我才是月亮。但我来时的那条路早已洒满银辉。我说我在月光下奔跑觉得很幸福,扪心自问,这是否是真实存在的幸福?抑或虚妄的满足?
卧室墙上的表盘上,三个指针分别移向21:08:20,之前它在这个时刻,一直显示21:20:08。是人快了?还是表慢了?
随即拿起手机,在"特别关心”一栏寻找着林茜的头像,中断联系已经有些时间了,聊天记录在2022年的“别信S君”一句停止。她的头像如一块化石,沉积在通讯录的上层。我试探性问她:"在吗?”接收失败的红点和感叹号在此时异常醒目。
(消息提示音):"发送失败,请先添加对方为好友。”翻到她最新一条动态,是和一群陌生女孩在某家咖啡馆的合影,配文是"今天和臭贝贝们出来玩",阳光是照片天然的滤镜。若干杯幸福的卡布奇诺正在强光下悠闲的泛起泡沫。但那团泡沫从未流淌过我的唇齿间。有一张照片是两个大肠发圈的特写,发圈上用金线绣着"My best friend"。字母s估计被她们当茶点蛋糕吃了,吃的渣都不剩。
之前她给我亲自挑的墨西哥鸡汁口味的薯片,被我珍藏在零食柜里这么久,估计早就过期了。
(六).月亮与左手(下)
叹口气,平静下来,我把初一时,残缺的诗句重新扩充成一首诗,发到QQ空间。一小时后,再看消息栏__"美醉的北京鸭”诗意的赞了你。 还"诗意的赞”?可想而知,他再一次没读完就点赞,他所谓的诗,是证明过程堆砌出来的产物。他大概从来没有想过一点,有些过程注定无解,所以求解的过程本身就是解。
我一点也不奢望他想,我只想让自己从应用性数学题的架构组建的樊笼中脱离出来。复得返自然。自我却一点也不自然。我竟无端地感知,自我是由他人的碎片拼凑而成。自我是他人的精神殖民地,按照我的指认习惯,姑且把它称为"月亮殖民地”吧,我的精神世界,正在一点点被称为"月亮”的,名为理想型自我的他人所瓜分,所蚕食,我的言语谈吐都受着他人的影响。我自己被他人影响,被经过他人影响后的我自己影响,同样的,他人也被我影响。一开始是林茜,但她不叫月亮;后来是我同桌__次代月亮,再后来终于轮到我站在手术台前,而我注定不是最后一个月亮。
自我革命,然而革命具有不彻底性,殖民色彩就占了上风,革命和殖民,一样是无归路。想起了同桌以前反复琢磨的无限循环小数,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些话跟他说吗?这才是真正的痴心妄想!自从林茜单方面删除好友,霎那间想到的比前几年想到的,加在一起的总和还要多。似乎终于理解,成年人口中"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对我来说就是"精神世界的陌生人”。精神世界的陌生人,极可能是现实生活的熟人__比他们叙述的更加残忍,然也无法避免。熟上加熟,太难了,所以才知音难遇。
但有些话,终归可以试一试。又跳转到他的私信窗口,此时却连希望都像是自慰__他老问我为什么不笑,老实说我自认为是个典型的e人(他或许更e),我并非不爱笑,只是不肯对着自己还皮笑肉不笑的搞客套。指尖悬在半空,迟疑地按下发送键。
"今天的月亮好圆,你看到了吗?”
"不知道啊。”
"你还是这样,所答非所问,不过,这样也好,不容易滋生多余的恩怨,至于以前的恩怨,早就两清了,区区月亮竟然让你无从下手。也罢,毕竟数学老师从未教过你解关于月亮的解析式。这月亮的解析式,从始至终都由我一人发明,书写,然后亲手销毁。”我盯紧手机屏幕,摇着头,露出释然又无奈的微笑,目光在窗外的月亮上打转。
打开手机相册,翻到那幅剪影画的照 片,轻轻放大,看着自己当年写下的诗句。
起初用古风DJ的曲调低声吟唱着,声音逐渐放大,如怨如诉,语调随之上扬,在卧室来回走动。
左手怒指天上一轮皓月
错把明月当做知心人
今夜月色空明
明朝依旧在
相逢何时茫茫
相去一念间
缘来真的不希望是你
左手怒指天上一轮皓月
可曾比拟飒飒西风过林梢?
无法可比拟但月明在我心
依稀记得那个夏天
你放浪的身形
不愿与君共行
惟愿同月辉
缘来是你又有何妨?
也曾流连于月下的炙热
以子之名化我来时年少月
人生百年几许
千重路迢迢
阴晴圆缺尽在不言中
(七).二十八岁未成年
2037年, 异邦的土地上流淌着客子前半生的光阴,此时他28岁。
公司里很少有人知晓远方客子的生平,只知道他来自北方的二线城市,是个怪人,怪人最怪的莫过于他的工牌__他有两个工牌,一个戴给别人看,另一个戴给自己看,戴给自己看的那个,一寸照片上赫然是一张清癯的稚气面容。
儿时的他,常是疾行如脱兔,眼波流转亮如明灯 ,鹅蛋脸型线条流畅,下巴颏圆中透尖。还有两瓣必须动用武力才能使其勉强闭合的绛唇。 两弯弦月样的眉弓,被额前几缕碎发遮挡 ,但遮不住一对招风耳。头发起初像是庄稼地里收割的麦茬,根根迎风耸立。后来梳成三七分造型,说什么也不愿再推平。
男孩略带拘谨地笑着,在不属于他的成人世界里笑着,满以为他会一直笑到天荒地老。而戴给别人看的那个,青年的客子取代了男孩的青涩,转头换上属于这个世界的生存逻辑。与其说他的生理年龄,他更像是一个小孩,被强制塞进父辈的西装。每天早上他对着镜子往嘴边涂满剃须泡,然后对着少年时期的证件照练习微笑,竭力使嘴角上扬的弧度与男孩的弧度贴合。
西装,他穿,然而从不肯好好穿,西装里面套休闲卫衣才是标配,领带坚决不打,而且到了地铁车厢就解开西装扣子,无一例外。像他小时候解开校服拉链一个样。藏青色西装挤占了整节整节的车厢,害得他毫无立足之地,西装们像鸦的群落,卫衣像块被乌鸦集体啄食的腐肉。对他而言,西装才是腐肉,他的卫衣兜里至少还存有童年的遗照__他的精神止血带。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靠着它撑多久。但总比西装们强多了,他真想找一把锤子,把所有西装外壳统统砸开。如果他真的做了,那么车上除了他,再没有一个相对完整的人,钞票和硬币是细胞分化的终极形态。铅灰色的液态工业浓烟伪饰成血液在体内自然流动。 空气中二氧化碳含量超标,他喘不过气来,只觉得憋闷,液晶屏灼伤每个人的视网膜,尖锐的笑声是车厢内隐形的侵略者。
办公室里照样二氧化碳含量超标,怎么开窗通风都没用,因为风也是铅灰色的。好在办公桌上放着一把钥匙,一把专属于他的钥匙。只要用这把钥匙打开特定的抽屉,一大包卫龙等着他享用。为了这袋卫龙,他托几个兄弟跑遍各大超市,终于在一家贩卖童年零食的杂货铺里寻回旧时的风味。如今成为搭配咖啡常喝的下酒菜,咖啡因的苦涩被豆腐条的辛辣暂时稀释。少年时代的数据残存被味觉重新激活。
他克制不住自己的喜悦,更克制不住自己的怅惘。趁四下无人,他把"给自己看"的工牌郑重其事地挂在脖子上,像是庆祝自己又一次以偷渡者的身份回到了童年。 他从二线城市移民到一线城市, 又从永无岛移民到沼泽地。当他第一次听到"流动人口”这个词,还是在重点高中的地理课上,他还年少,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读大学时,放假回家,打开房门一看,自己的卧室改造成临时的储物间,顿时内心七上八下。
他企图在晚间掬一捧月光,透明的月光如静水般流 动,承载着他从家乡带过来的十余载华年。街口的路灯喷溅着光芒,把月亮的躯体遮住大半。他说他来此地,本想看看真正的月亮,可谁知,世人皆视月亮如碎银。也是,他们腰包里的硬币的弧度,比中秋佳节满月的弧度更为完美。一切迹象都表明了,他不属于这里,但他想要的月亮迫使他为它驻足。
《 孟子》有云,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客子说月亮和六便士不可兼得,他倾向前者,却疑心钢蹦才是月亮的真身。天上的月亮不过是一块巨大的银币,体积巨大,自然面值也巨大,让人总想把它摘下来,或是搞拍卖,总之是要设法得到它。老实说,他房租再拖欠,都没打过月亮的主意。他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近几年,越来越坚定了。一次春节回家蹭弟弟的动画片看,少儿频道插播广告时,亲口告诉弟弟"光之国不存在。”话一出口,看见弟弟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他愣了几秒,十六年前的话语却萦绕着半颗未泯的童心:
“你相信光吗?光在我手里,十二三岁相信光算什么?二三十岁还相信光才是真的信徒。”
"我相信什么光?阿光吗?”他佯作快活地回应那个声音的发出者,怕吓着弟弟,别过脸去,自顾自的低语冷笑,声音发抖:“激光波能当饭吃么?能么?你告诉我,能么?!”
复工第一天,他把这些年收集的手办一股脑打包寄往济南老家,快递包裹上贴了张纸条:"哥哥长大了,不适合玩这个,当作新年礼物送给你,你拿去玩吧",明知道这些手办没有占据出租屋的多少空间,他的心还是变得和桌面一样空旷,瘫在椅子上,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直到潮湿的薄膜覆盖双眼。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几天后寄回的包裹里,弟弟特意留下一个手办,模仿他的样子附了张纸条,上面用稚拙的字体写着 "哥哥没长大”。
其实,客子也觉得他自己从未真正长大。 习惯说谎就是变成熟了吗?他隐约感觉到,自己的青春一旦耗尽,将会陌生的面目可憎。存活于工牌的抿嘴少年也不复存在__他所保留的火种。
(八).双双对镜独嗟叹,从今往后皆是岸
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在我初中是否真的存在那么一位同桌?如果存在,他现在在哪里?
说起来,他现在这个名字,其实是他以前的绰号,他把自己给自己的封号写在每科作业本封面上。班级花名册清一色地印着"王彂”两字。 至于旧名,听同学讲,他有一个普通到隐入尘埃的名字,普通到连他自己都忍不住用修正带抹去。"阳光开朗”,"乐观自信”之类的词语堆砌的满作文本都是。
我总要跟别人提起他,像祥林嫂向鲁镇人絮叨她的悲惨经历,我的故事自然比不上她的悲惨,但朋友一见我,抢先问:
“疏萤,你那个初中同桌现在是做什么的?”
逢到这种情况,也只好闭口不谈,一丝哀愁在眸子停留,我并不想让她们消费我的怀旧情怀。至于"每个人的青春都有白月光,忘不了他很正常"之流的说辞,让我不止一次想断绝往来__ 谁他妈是白月光?!碍于情面,才没有彻底跟她们闹翻。她们见我再没说话,大概以为我投降了,目光从我身上满意地收拢,转而聊起工作琐事。
她们是消费者,我就不迫于压力,我接受了他的笔,只愿他不去祸害靳荆舟。接触笔杆的刹那,跟三八线无关,我感觉我的灵魂被出卖了。他把目光锁定在我的书页上,眼眸透亮,我知道他肯定是想看看水蓝色和山茶红能产生什么化学反应。
如此看来,十六年也并没有,混浊的中间色是淤泥似的棕黑,黏连了一切有关回忆的杂质,像雨天时被他踩在鞋后跟的泥巴那样难以清理。
氧化的书页被灌进来的风卷跑,俯身去捡,抬头时面容在蒙尘的窗玻璃上隐隐若现,习惯性的将嘴角扯到一个特殊的曲线。我的脸在面前幻化成两个脸__自己和他的,两个脸又缝合成自己的脸。可总觉得口角边带有他的笑影,杏眼也被细长眼调包。
他十五岁时毕业离开这里,我的认知也就在十五岁那年断层,人世间光阴流转,但是他会永恒受锢于十五岁。刨开记忆的地层,年少的月亮像琥珀一样被冻结。不可避免的是,封印他的同时,也把过去的自我封住了。
何谓向死,何谓而生?
他作为那个符号化的投射对象"月亮”确乎消亡了十余年,姑且算是"死”,十五岁及之前的他,记忆里跑着笑着闹着满是的,并且他现在也完好的活在另一个城市__即那个与"月亮”弱关联的他,便是"生”。他作为名为王彂的自然体活着,作为"月亮”却早已寿终。
正要把书塞回书架,其中一页用他一贯的端正的正楷字体写着:"我想超过靳荆舟的英语成绩。”旁边是一个极度抽象的荆舟头像,要不是眼角的泪痣,我是不会成功辨认出来的,原来在他眼里,他后座就长这样?一提到靳荆舟,便想到她赠的诗集,说是诗集其实也主观臆断,我当时实在分不清《中国现代文学简史》和诗集的区别。
那是继2022年"谈话事件”,过半年之后的课间,她在旧素描本上创作,在素描纸上勾勒出凤凰轮廓,凤凰的翅膀上洒满金粉,尾羽是一束燃烧的花状火苗,她边上色,口中念念有词:
我们便是他,他们便是我。
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
我便是你,
你便是我。
火便是凰。
凤便是火
"这首诗叫什么?",她一怔,袖口不慎蹭上调色纸上未干的颜料。从画本上抬起脸,扫视着我,语气平淡:"郭沫若的,《凤凰涅槃》。"说完便埋头上色。
"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个?"
"你不觉得这多少有点渗透镜像理论的影子吗?”
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所谓镜像是什么,怕她嘲笑我,只得转而问她"镜子”英语单词的拼写:"……我没记错的话,镜子的拼写是……m,i,r,ro,r?”
"不对("哪里不对?”)她浅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你忘了s。”
"那不成复数了吗?”我的意思是,她身为英语课代表,应该不会连单词拼写都搞不清楚吧?
"镜像就是双向的关系,所以才是复数,当然了,正规拼写的确是mirror。”她的声音像微风一样轻。
我还想说什么,同桌皱紧眉头试图打断:"你俩整天研究这个?哲学不就是玄学……(荆舟一拳捶在他背上)吗?噢!哎哟,我错了!他揉着被后座当做沙袋暴击的后背,表情狰狞的嘀咕:"痛死了……”
"找阿光去,我不欢迎你,走吧!”我吼道,他的余光落在荆舟眼角的泪痣上,脸上大写"乞求”二字。她面无表情地打量他一眼,随及背过脸去,留给他的只有她的后脑勺。同桌改用手势诅咒她,可无论怎么诅咒,她决心不回头,嘴角挑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算你牛逼!”
"噗哈哈哈……”她听到这番话,忍不住笑出声来,为防止音量失控,用袖子挡住嘴。 但仍控制不住的前仰后合,周围同学好奇地注视她。笑声随气流飘出窗外,惊飞了树上停栖的麻雀。
笑完了,她给我们讲她新编的故事:"根据昨天的梦境,我在水中摆渡,木船上坐着我们三个,船从水面轧过,池底的月痕,我们的倒影被涟漪泡皱,变成流体,三人的倒影逐渐交融为一体,达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后来,船沉了就醒了。”我不由得惊叹她是如何把自己的梦境记得这么清楚,同桌只关心船是怎么沉的。
"都怪王彂!”她拍桌子站起来大声控诉,无视前座的"放屁”。结论是下次再有这种梦境,千万别叫上他。
"我给你推荐个人,”他朝她眨两下眼睛,目光锁定在第二排正在打鼾的阿光:"下次务必叫上他啊哈哈哈哈(拍手狂笑),你就说是……(靳荆舟一把揪住他卫衣帽子)啊!”后者发出杀猪般的哀嚎,阿光的鼾声戛然中断,疑惑地环顾四周,最终定格在凳子上浑身诡异抽搐的王彂。
“阿光,救哥一命。"
"你这个高冷伪人男!人机!”他朝他吐吐舌头。
"人机。”他还嘴的同时,冲阿光扮了个自以为吓人的鬼脸,没等逗乐阿光,自己率先笑场。
(九).清辉盈虚不及处,投石构影方得本
回忆完毕,终于决定把书放回书架,掸掉手上沾染的灰尘。转身离开,月光洒在我的背影上,丢失已久的剪影画的轮廓在空气中逐渐清晰,我伸手想抓住它,却怎么也抓不住。我悻然缩手,旋即拍下初中教室的全貌,发到QQ空间里。不多时,手机响起老同学点赞的消息提示音,其中还有一个他,昵称已经改成"永生之花”。
"左手和月亮,都是被我塑造出来的。”我坐在末班公交车上编辑朋友圈文案,望着窗外匆匆闪过的夜景,冷气透过全身每一个毛孔,白雾在窗面上弥漫。
回到住处,在音乐软件里找歌听,系统推荐的热门曲目,有一首叫《凤凰涅槃》的新作,结尾部分歌词如下:
我们便是他,他们便是我。
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
我便是你,
你便是我。
火便是凰。
凤便是火
佚名歌 手唱到最后一句时, 晚风把远方商场的背景音乐割成碎片,连同客子的石子,他用右手将它们一起投进湖心。层层波澜在水面漾起 ,随风在水中影绰摇曳的,不是别人,正是少年客子的模糊轮廓,少顷,也同样被风切割成碎片,像那年他用排球从政教处的窗玻璃上砸下来的碎片,在课桌上拼出一个简陋的人形,他讪笑着对靳荆舟说:"你看,这是我,我是迪迦!”而她觉得,这是纯粹的行为艺术,窃笑之余,故意把玻璃渣给他打乱顺序,害得他怎么也拼不成先前的"我”或"迪迦奥特曼”。
"承认吧,没有完整的自我,你看,我要是给你把你这一把烂摊子扔了,你所谓的"自我”根本不存在,"就像你说的,"王彂"是你,迪迦奥特曼我假设也是你,任何一个符号可能都能代表你,符号比你早一步定义你。你知不知道,这一堆"废墟”中,片片都折射出疏萤的“一轮皓月”。”
他没吭声,大脑面临宕机的风险。
而此刻的他,静默地站在岸边,商场背景音乐《凤凰涅槃》和着晚风,再度在耳边炸响,正把所有可视化的,不可视的记忆割成碎片,随下一枚石子,投入青春的湖泊,泛起一阵阵泡沫,他的形象瞬间变得模糊了,气泡纷纷破裂,把包裹的希冀,全都释放出来,在粼粼波光中孕育出全新倒影。他只有这一个影子,别的都是他人描摹出来的剪影,而他的影子,比她心目中的月亮更早升起,永不西沉,至死方渝;永远停泊在清辉无法找到的彼岸,他的此方。
"我的自信是向‘王彂’借来的,我不是他,其实我没有名字,如果一定要有一个,那就是‘我’。"他的话语比阴影边缘还要锐利,变成一把刀割开银色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