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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畔垂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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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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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的。也许是被雨点敲打窗扇的孤寂声响惊醒,亦或是做了怪梦。他猛的打了个寒颤,冷风不停从尚未修葺的墙缝中灌进来。

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合理的假设。心里这么想着,翻身下炕,用脚尖在黑暗中寻找那熟悉的布料质感。他的喉间积了一口痰。

现在有两个抉择摆在他面前:应该找个什么东西把缝堵上,或者点支烟坐等天亮。桌边那堆废纸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他不想开灯,屋子的框架早已在自己脑内根深蒂固。没有开灯的必要,他心里嘟囔着,开一次灯就是半厘钱。

他趿拉着鞋,来到桌边。那上面堆着几本上世纪出版的已经发霉的书、几沓烟纸和一包廉价烟丝。他想找张报纸。桌面上没有,于是俯下身子用双手在潮湿粗糙的水泥地上摸索,却仍未能如愿。

他暗骂了一声,坐到炕沿上,伸手去扯一张烟纸。看来没法儿好好睡觉了。

“啧。”暗处回荡起一声轻响。

“什么?”他低声问,“谁?”

“低头,往这看。”那嗓音无可辨别,又一次从四面八方袭来。

他知道“这”是哪。就在那,在他手掌正下方,有一道上了锁的抽屉。时隔多日,那不可视之物又开始喃喃轻语。

“不,”他摇摇头,铁了心似的扯下一张烟纸,“我不想看。现在不想。”

没有回应。抽屉安静地闭上了嘴。他知道那东西是怎么想的——扯下几页合同,塞到漏风的缝里。但他绝不可能同意。

上一次拉开抽屉,大概是半年前。合同上落了灰,欠条的债主一栏铿锵有力地写着他的大名。终有一天,这些白纸会变成一笔钱。实实在在的钱。能缴清孩子欠下的学费、为妻儿的生活添砖加瓦……对了,还有……补上身后那堵破墙。

“喀嗒。”

他点燃了烟。

…………

雨后阳光让他想起今早点烟时的火苗。在面前,太阳又分裂成无数个个体——它们大多浮在庄稼叶缘的露珠表面,其余则在水面上被作物茎叶的影子割开……等等,还有两个特例。

那是什么?

他思索了一阵。

在靠近眼睑的那侧,水面上的倒影闪着金光。

不,不是他好运盘身。只不过是很普遍的反射现象。在他望向墨色水面的时候,他的影子也在回望着自己。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声音极具穿透性,甚至击穿了五脏六腑,瞬间将他拉回现实层面。

“老杨!”

呼喊来自他背后,爬过缓坡灌进他的两耳。

他直起腰,转过身子。来人光头锃亮,袒胸露背,肚皮上泛着油光。他眯起双眼。原来是邻居。

“书记在你家门口。”光头男人接着喊。

“他来干什么?”

“慰问,轮到咱们这几家了。”男人喘着粗气,停在他面前,用围在颈间的毛巾擦去脸上的汗珠,“你居然把这事儿忘了。”

他没回话,目光投向农田。庄稼的根茎统统被大雨淹没。现在,他甚至能听到植物的呼救声。

“快回去吧,”光头说着,沿着他的目光望去,“有一袋米、一桶油……妈的,今年又涝了。”

米?油?无关紧要。你需要的不是这些。从来都不是。

没错。你应该再来一根。

他摇摇头,将早已冷却的烟头丢到田埂上,活动了下脚踝。

那就走吧。你知道家在哪——太阳升起的方向。尽管那里并不温暖。

锈色的院门前,站着一位身体颀长的女性。她穿着宽大的连帽衫,脖子上飘着条青蓝色的丝巾,长发像一面被撕烂的旗帜般迎风招展。离得越近,香水味便越是刺鼻。

“您就是杨先生?”女人半旋过身,面朝着他,高声问道。现在他看得更清楚了——那人还戴着茶色墨镜,两臂环抱胸前。薄唇、尖鼻、高颧。她的声音淡薄而空灵,让他不禁联想到破败繁乱的城间窄巷。

“杨响?”女人说着,朝他伸出一只手。五指冰冷有力,指甲深深嵌进他的皮肉。感觉像是握住了一块钢铁。

“是我。你是?”

“慰问组的一员。我姓罗。”罗女士松开手,谦逊地朝他探了探下巴,“书记去别家了,我来替他工作。方便进门看看吗?”

生锈的钥匙让他心烦意乱,门闩嘎吱作响。屋内潮湿昏暗,罗女士站到短桌旁。她身上的薰衣草味儿显得格格不入。

女人没作任何评价。她从单肩包中掏出一个棕色封面的小本子,又取下别在胸兜里的圆珠笔。按出笔尖,弹簧发出悦耳的响动。

杨响定立门旁,有些无地自容。

“经济状况……”

“……什么?”

“杨先生,你有存款吗?”罗女士换了一种问法。

他摇摇头。

“健康状况……”

这次他听懂了,于是脱口而出:

“我身体好着呢。”

“婚姻状况……”

“我妻子……她住在城里。”杨响确凿地回答道。

写字的沙沙声消失了。女人面朝着他,面无表情,但他从那对墨镜后的眼睛里看到了错愕。

“记录上写的是您离婚了。”罗女士一字一顿地说。

不可能。

“不。你们弄错了。”他语气决绝。

“半年前你们就离了,”她不依不饶地阐述道,“孩子判给了你妻子。你一点也想不起来?”

她在骗你。别信她的鬼话。

“我媳妇好着呢,”杨响怒气冲冲地说,“她就住在城里,等着我把工钱要回来。”

罗女士在摇头,动作极其轻微,颈部肌肉甚至没有运作的痕迹。但他确信,这个女人就是在摇头。

“你应该看看脑子。”女人说着,勾掉健康状况栏中的文字,又写上了“待定”,“我怀疑你有轻微的脑损伤。”

她才该看看脑子。没人比你更了解自己,不是吗?

他眼中的光亮迅速凝固成一滩胶状物。罗女士冷哼一声,清了清嗓。

“你刚才说什么工钱?”她问道,目光未曾从本子上挪开。

别给她看。这不关她的事。

“不。我需要那笔钱。”他嗫嚅。

“你说什么?”罗女士把耳朵凑得近了一点。就一点。

杨响没回话,从炕席下摸出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抽屉滑落在地,灰纸飞溅。他看见一股半透明物质从中飞散开来。

“一切都完了!”那东西大喊。

“那是什么?”女人问。

“去年签发的债务合同。”他嘟囔着俯下身。

罗女士从他手中接过几张,逐个翻阅。她用食指把墨镜往鼻梁上推了推。

“去年秋天?”她复述道。

“是。”杨响简答道。

“今天立秋,还款日很快就到。”罗女士用笔端敲打着桌角。

“杨先生,你该去催债了。”

…………

阳光照不透烟霾。硕大的灰尘颗粒飘荡在光束中,随同着吊车和钻机的巨响上下翻飞。

他感到莫名熟悉。在他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不可视之物”。

他拼命摇头,试图借此驱散像潮水般袭来的长词短句。那群恶鬼喋喋不休,围在他四周大谈特谈毫无意义的话题。

他手抖得厉害,从裤兜里抽出一根提前卷好的烟。叼在唇间,点上火,猛嘬一口,灵魂像水雾般迅速发散。“滚远点,怪物。”他骂出了口。耳根清净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又被身旁的杂音侵袭。

空旷的地面瞬间远去,十来个人逐渐显现在他周围。门口横着一条黄线,一名警察贴线而立,挡在众人面前。他眼帘低垂,手里摆弄着一本记事簿,髋旁回荡着古怪的电子杂音。

“现在不能进。”警官用小臂把杨响往回推了推。

他抻长脖子,往警戒线后张望。

那里有什么?

建筑工地。由烟尘、钢铁和汗液杂糅而成,机械有序的嘈杂声愈显空寂……至少在他的记忆里,就是这样。

不。他摇摇头。我是问:里面怎么了?我看到了什么?

一根硕大、沉重的工字形钢筋,倾斜着伏在地面,上面盖着一顶棚子。与周遭排列整齐的建材相比,它似乎有些过于“独立”了。

然后呢?

想必它落在那时并不安稳。地面上的灰尘被激发四溅,规整地堆积在距其半公分之外。像是用胶带在画布上做了根阻断线。

“真他妈,”杨响暗自嗤骂道,“说点有用的。”

好吧好吧。钢筋下方被警方用粉笔作了幅人形的画……杨响只能看到从钢筋下面伸出来的腿部。但他那位如影随形的“朋友”告诉他,事情就是这样。

此外,墙边堆放着的储罐上,还残留有一种暗红色的涂料。虽然被雨水冲淡了不少,但仍然十分扎眼。漆工肯定喝了假酒,醉大发了,这才把油漆甩得到处都是。

“到底怎么了?”他问出了口。

“哼,”警官闷哼一声,“你觉得呢?”

“我觉得?”他试图在脑中那堆废墟里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像是……艺术?”

说什么呢,你根本没参加过画展。

“哦,这么说来你是个艺术家。”警察心不在焉地回应道,“不过在我看来,他更像是死了。”

“死亡”。

这念头一出现,立刻如同哄散的蝇群般挤满了他的大脑。他舌尖发麻,粘痰像井水一样从喉间涌上来。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而上,就像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从身后走过,还朝他的后颈吹了口凉气。

“‘死’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确定他死了?”他有点呼吸困难。

“如果你不明白什么是死亡,”警察合上封面,朝钢筋扬了扬下巴,“那就是定义。”

够了。他帮不了你什么,那具尸体也是。

“能借个道儿吗?”杨响定下心神,轻声问道。

“我说了,现在不能进。”警官头也不抬地说。

想想办法。你之前在这做过工,总该有些熟人吧?抬头,在那道楼影之下,你看见了什么?

他微微抬头。有一块石墩子,上面盖着软垫。三个壮汉正围在那儿,沉默地扇动着手牌。但他们几乎完全背对着杨响。他一个人名都想不起来。

好吧。那旁边呢?

也瘫坐着几名工人。他们大都缓慢而连续地抽着烟,低声谈论着什么。但有一个特例。那人四肢瘦小干瘪,身上套着一件肥大的涤纶短袖。似乎浆洗过千百遍,皱得像一张被攥过又展开的纸。他闭目倚墙,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

仅一瞬间,他便呼出了那人的全名。

“天呐,瞧瞧这是谁!”瘦老头迟疑片刻,便高呼着走来,“老杨,我怎么也忘不了你……但是,今天是什么日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今天立秋。”杨响习惯性地递过一支烟,但被对方拒绝了。

“是啊,秋天快到了……”

杨响点了点头。他相信这个瘦老头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

“好吧,警察同志。”瘦老头递给警察一支香烟,同样被拒收了,“让他进来吧,这是我的工友。我们一块儿做过工。”

警官一声不吭,背过身去。老人心领神会,连忙抬起警戒线。杨响弯腰钻了过去。

楼影在他眼中不断放大,一个模糊的概念在他脑中蒸腾而起。但他没能捕捉到。

杨响扫视了一圈。同样,他感到自己也被仔细端详着。

他很快就找到了那道目光的来源。

“这是谁啊?”坐在他正前方的那位大汉扭过脖子沉声低喝,浑黄的眼球发着狠,“你是干啥的?”

“他是……”

“我是个艺术家。”杨响不假思索地说。不知为何,他还挺喜欢这个名号。

“……什么?”壮汉将头扭了回去,顺手朝着软垫丢出一张“J”。

“如果你不信,就去问警察吧。”杨响耸了耸肩。

“……”壮汉不置可否,回应杨响的只有他喉间那几声奇怪的混响。

“我听说,有人死了?”

“不该问的别问!”壮汉高喝一声。

声音中没有半点怒意。在他强硬的表情背后,似乎还藏着一丝恐惧与不安。

“只是场意外。”瘦老头回到原位蹲下,又摆弄起那支香烟。

“他从楼上摔下来了,”另一个打牌的人低声说,“就这么简单。”

杨响抬起头。吊塔的斜影盖在他左眼上,右眼则独享午后阳光带来的刺痛。他似乎看见一块黑影站在楼顶,在影子前上方,倾悬着一根钢筋。

“就是说有人跳楼了,”他回过神来,“他也垫钱了?”

这次没人回应。有时,沉默才是最好的表达。

“我知道了,”他微微颔首,“你们在罢工。”

“这里没人罢工,”壮汉眉头轻蹙,紧接着说,“我们只是没活儿干了。明白吗?”

“我不明白。墙皮都没墁,不像是盖完了。”

“那你觉得像是什么?”瘦老头反问道。

杨响抬起头,琢磨起这个问题。断断续续,楼已经盖了两年,有些涂过的墙面部位甚至已经风化起皮,但大部分还是维持着原样——灰黑色的混凝土。沉重,疼痛,冰冷。让人有些喘不过气。他大概寻得了答案——

“像是块墓碑。”

目光像乱箭一样射来,将他戳得千疮百孔。这句话似乎造成了难以挽回的后果。

“嘿,”第三个牌手突然说,“这还真像是艺术家才会说的话。”

“对,墓碑。”瘦老头呓语般重复道。他的语气有些消沉。

“杨响,在你走之后,乙方又换了三批,要价一次比一次低,理由是货不对版——这不是他们想要的楼型。我们垫付的工钱越来越多,却没有一分钱回到裤兜里。”

“那违约金呢?”杨响忙问。手中的那沓纸变得愈发灼热,烫得他差点脱手。

“第一个乙方想在这开分公司,但他破产了,这你应该记得。所以欠条虽然还在,但钱永远也要不回来。接下来的几家甚至没订合同。他们也知道这是条即将烂死在手里的鱼……能卖出去就不错了,工头也是这么想的。”

怎么样?我就说你不该来这。让它永远锁在抽屉里,化作你偏执可悲的幻想……总比亲手撕破希望要强得多。

“这他妈的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壮汉猛的拍了下软垫,纸牌飞落在地,“我只知道干了活就应该有钱拿,而不是他娘的倒搭钱!”

又是缄默。灰色的烟雾中飘散出零星几声叹息。

“你也是来要钱的,我知道。”瘦老头说着挪挪身子,给杨响留出一块空地,“坐吧,你应该和我们一起等。”

“等?我想找工头聊聊。”

他们笑了。咧开的嘴没发出半点声响。被烟熏黄的牙齿、疲惫而肿胀的双眼,在杨响眼中晃荡不停。他们脸上的皱纹化作深不见底的沟壑,坠落感不断刺痛着他的脑神经。

“他死了。”

是的……墓碑。

空洞的情感变幻成无端的惊恐。四肢麻木,喘得厉害。他想大声质问,张张嘴,心里扑腾个没完,却一个字儿也蹦不出来。

嘿,你作了个相当具有“艺术性”的比喻。只可惜,这艺术性有点过头了。

“老天开了个玩笑,让他彻底解脱了。”瘦老头苦笑着说,“有些人早就该死,只是心里有一口气吊着。我想啊,就算这次他安然无恙,等楼盖好的那天,他自己也会驾鹤西去。”

他不敢自我了结,不想落下个逃避现实的罪名。这下好了,什么都成了意外……

杨响抬起头。楼顶的人影变得愈发清晰。“喀嚓”。一声金属崩裂的巨响从他头顶传来。但他没侧身跳开……而是缓缓闭上了眼。

于是地上开了朵红色的花,那是他献给自己的血玫瑰。

“三天了,”壮汉的愤恨陡然消逝殆尽,“没人来收尸。”

“这是笔巨债。”第二个牌手说着掐灭了烟。

“没人会接手。”第三个牌手的声音细弱蚊蝇。

“喀嗒。”

瘦老头点燃了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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