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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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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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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我父亲是七十年代初生人,家中六个孩子排行老五,上面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

在七八十年代的农村长大,应该吃过的苦是不少的,但据我推测,应该是远没有几个姐姐多的。不过挨过的打绝对是不少于家里任何孩子的。经常听他提起小时候各种调皮,奶奶拿着秫秸追他的故事,由于捣蛋太多,所以上到小学二年级家里就不让他上学了。辍学后爸爸在家里放了几年羊,串乡收过一段时间破烂,后来去了北京和天津打工。提起放羊的那段时间,他总是很开心,他的羊应该肉很精瘦,他放羊跑得远,能走出好几里地,这原因自然不是近处无草可吃,是放羊的小孩迷恋这种跑得远远的、自由自在的感觉。他还总提到小时候放羊帮邻居捎着羊一起放,邻居的大婶为了答谢他还给他做过一双鞋子,说着等老了打不动工了就再买几只羊放,脸上充满了幸福的笑。但关于收破烂的那段时间,他就没什么成就感了,年轻的时候脸皮薄,不敢在街上吆喝,几个同龄小孩一起约着去,也干也不干,兴致来了几个人每人钻一条胡同,骑着车子喊着“收破烂”从这头窜到那头,等想卖破烂的人听到从屋里跑出来,收破烂的小孩早就不见了踪影。似乎可以想象急忙跑出来的老太太冲着巷子头喊收破烂的听不到应声,然后摇头叹气又回屋的场景。所以很自然地,收破烂是完全没赚到啥钱,直到后来他也总说自己不适合做买卖。打工后的事只知道他曾经在北京西站和天津马钢厂做过,别的没有听到更多了,但这段时间去了大城市,见了新世面,保留下来的照片是最多的,在铁路旁、在钢厂里、在亲戚家……当时改革开放的热潮席卷全国,他也变得潮流起来,烫了头发,穿起了西裤和人手一件的鸡心领毛线坎肩,还添置了很多小电器,吹风机、熨烫机、来自上海的小手表,现在虽然已经不用了,但很多仍保留在家里。

后来,他经人介绍认识了我妈,结婚后爷爷把地分给到了各家,然后爸爸开始自己种地,因为那时候的机械化还没有那么普及,锄地、播种、除草、收割都需要人来做,唯一可借助的就是一头老黄牛。所以他不再常年在外边打工,只在秋后农闲时出去打工几个月赚点钱补贴家用,由于不长期干,就进不了厂子,这个时候大多是在桥头蹲零活。零几年的时候,爸妈二人商量用这几年攒的钱,又从舅舅那借了些凑够买了辆拖拉机,然后买了播种机,帮别人家种地挣些钱。爸爸是附近村子里最早买播种机对外种地的一批人之一,他给人种地有耐心、为人实在好说话、车开得好、播种稀疏深浅调得好、庄稼种出来发芽好,所以那段时间种地生意还是很好的,还了舅舅家的钱,用前一季挣下的钱还前前后后买了棉花、玉米、小麦播种机。我没记错的话,爸爸还是村里第一个配备上播种同时喷药的拖拉机,仅仅去外地时候坐车路过看到那里拖拉机前面载着药桶,他回来后就自己琢磨在拖拉机上安装上了喷药的装置。就这样,给人种地的时间持续了近十年,种地挣来的是血汗辛苦钱,因为播种时节很紧凑,要抢着或雨水或晴天的节气,差一两天后面出芽就差别很大,来找他种地的人都催得很紧,为了多种一些,早上顶着露水上地、中午冒着大太阳也不回来、下小雨的时候也在地里抢种。钱挣得辛苦,一家人的日子也好了些,靠给人种地支撑起了姐姐读完大学、家里打起了新院墙、后来还买了翻斗三轮车。种地的时候午饭是要送到地里吃的,本来胃口就小的爸爸经常忙活得、热得吃不下饭,妈妈听从别人建议给他送点冰啤酒之类的败火。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爸爸酒量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爱喝酒,从啤酒到白酒,后来爱喝酒这事一度成为一大家人都头疼的事情。爸妈为人太实在,单价不好意思涨、结算让钱最多、赊账不好意思要、不好意思只给人种省力的大块地、找来种地的人都想抢先,在种地这件事上发生的小龃龉还是有一些的,挣得钱也很薄利。再后来村里的拖拉机越来越多,有钱的人买起了更大马力的拖拉机、篓数更多的播种机,爸妈这时觉得没胆量再借些钱投资大拖拉机,生意渐渐开始暗淡,但还是有些老主顾专欣赏他的活计来找他用小拖拉机种地。给人种地的生意不闲不忙地做着,没事的时候他又报名了村里的建筑队,因为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都有些钱了,找建筑队盖新房子的人很多,冬天的时候就还是去天津蹲活或着跟着附近的包工头去外面打工。再后来,我上大学的时候,爸爸也快五十岁了,才开始常跟着一个稳定的老板打工做通风系统。那几年这位老板的活很多,给的工钱也不低,农村的机械化也越来越高,大部分时候妈妈一人可以照顾家里的十来亩地,爸爸又开始过上了打工很多的日子。但这段省心的打工时间,爸爸受了好几次伤,有爬架子摔到的时候、有搬东西砸脚上的时候,我们一家常祈祷爸爸在外面干活安安全全的。

父亲是个顶顶聪明的人——没上过什么学的他上手各种器械修理的活儿超快,对电路安装不在话下,有几年经常无偿为村里新盖的房屋布线,乡亲们也乐于喊他帮忙,出去打工找过他干活的老板总还愿意再找他。父亲是个心软的人——有时候看着我和姐姐哭他也跟着开始掉泪,很喜欢小动物,有人上门来找他帮忙,自己有再紧急的事也会应下,总觉得别人开口就不容易,他有时候说话很不中听,但大家都知道他的实在和善良。父亲是个幽默的人——与做一切事都板板正正认认真真的母亲不同,他很擅长搞怪和讲笑话,后来的我也经常被身边的朋友们说我幽默,我想我的幽默基因就来源于父亲吧。父亲是个能吃苦的人——他总说自己不怕热,夏天的中午顶着大太阳也能去地里,七八月玉米棵过人深、毫不透气的时候他打药也能坚持好几个小时。出门打零工的几年吃住的环境应该很差,深冬一间屋子、没有供暖、一张床,这些以前是没听他提过的,直到我毕业找工作故意惨兮兮地说要合租就一间次卧、十平米一张床的时候他才提了一句“你怎么能和我当年打工的时候一样呢,吃睡都在一张床上,屋里根本转不开身”,我一时语塞哽咽,但他不知道我有卖惨的成分在,我说的屋子和他当时不一样,是楼房、有供暖、能转身、还有公用的客厅,我决心再也不在父母面前抱怨我的生活了。父亲是个可爱的人——有次做个手术我在医院陪床,我出去买饭的间隙他也偷偷跑出去了,干什么呢?当时是出去买烟和抽烟,准备手术的这段时间医生再三叮嘱过不让抽烟,要不是我恰好打电话想问问原本想买的饭没有了还想吃啥根本发现不了,暴露后质问他的时候满脸的狡黠和成功后的得意,我收缴烟的时候又转头求饶卖乖的样子现在想起来也是又气又好笑。父亲是个无条件相信我的人——曾经自诩最厉害的人在各类常用电器飞速更新换代之后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刻,这种时候他总在旁边笑呵呵地看着我修,觉得我比他还厉害,常对人提起“我闺女就是学这个的很专业!”,他不知道我修好的那个收音机就只是换了个内存卡而已,求助我设置的手机也都是一些基础功能。

父亲也有很多毛病,令我很讨厌。他有时候脾气很坏,对一些需要耐心慢慢做的活儿是干不下去的,他总会偷懒逃避,让他带小孩的话是决不让人放心的,从小我便常听我妈提起我爸偶尔带我时引发的笑话。他抽烟,似乎从十几岁就学会了——父母都抽烟,几个兄弟姐妹原先都会抽烟,村里同龄的伙伴们也都抽烟,甚至在一开始抽烟是作为某种“能治病”的偏方推介开来的。他喝酒,年轻时不喝,从快四十岁的时候爱上喝酒,慢慢的一发不可收拾,在家里喝酒让我不解,去外面喝酒被别人搀着回来令我恼火,平常不善表达感情的他喝完酒给几个外甥打电话联络情感、话多黏糊、不合时宜没有眼力见招小辈嫌的时候我怪他又替他不值。年轻的时候吃饭啪叽嘴吃的太香被我一个刚上小学的正义小童视为不文明现象,劝导无效后遂学着他更大声啪叽企图反讽他,“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到他年纪大了又因为他总不好好吃饭而烦恼担心,搬出各种养生健康知识教育他,绿色的炒菜、新鲜的水果、肉蛋奶类他是不爱吃的,吃馒头吃面条最好的下饭菜是腐乳、蒜瓣和咸菜疙瘩。

记忆里一直有幅画,父亲带着五岁的我去家附近的五金杂货店,买了我人生中第一辆自行车,挑了我最喜欢的颜色,成为同龄小伙伴中最早拥有小自行车的人。没有学过骑车的我那天买上车子,直接就坐上去蹬着在路边骑起来,父亲在后面紧跟着我夸我好厉害。那天的风好舒服,五岁的小朋友不知道那全然是辅助轮的功劳,只相信父亲的话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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