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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新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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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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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课桌

铁灰色的月考成绩单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冷冷地吸附在公告栏的瓷砖上,吸走了所有温度与希望。许小雅的名字被红笔重重圈出,数学成绩:99。人群的缝隙中,她的脸如同一张褪色的纸,苍白得令人心碎。

深夜的教学楼,沉寂得如同墓地。唯有初三(7)班的一角,微弱的台灯光晕在黑暗中摇曳,孤独而刺眼。许小雅的手指沿着冰冷的铁质课桌边缘游走,触到了那密密麻麻、深深浅浅的划痕——九十九道。她拿起削铅笔的小刀,刀尖抵在铁皮上,用力刻下第一百道划痕。金属的摩擦声如同尖锐的针,刺入她的耳膜,也刺入她的心。一丝血线从划痕的尽头渗出,蜿蜒而下,最终在“99”旁边凝聚成一个触目惊心的“100”。

班主任陆明从梦中惊醒,心头狂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冰冷的蛇缠绕上来。他冲出宿舍楼,拖鞋在空旷的校园里发出急促的声响。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他如遭重击:染血的试卷,刺眼的“99”和扭曲的“100”,许小雅伏在桌边,手腕上的伤口无声地诉说着绝望。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校长室的灯光彻夜未熄,烟雾缭绕。几个身影在浑浊的空气中低声讨论,声音带着紧张与压抑。

“务必压住!不能见报,不能上网!”校长的指关节重重敲在桌面上,烟灰缸里的烟蒂堆积如山,“家访!安抚家长情绪,把嘴封严实了!”

副校长拧着眉,声音沙哑:“家长那头……恐怕得许点好处。”

“承诺!只要能摁下去,什么都可以谈!”校长烦躁地挥挥手,仿佛要驱散眼前的阴霾,“陆明呢?让他去!这是政治任务!”

教育局大楼顶层,新任局长成立推开了窗。初夏的风带着燥热涌进来,却吹不散他眉宇间的沉重。窗外,一所中学的操场上,学生们正在课间操间隙嘶吼着口号,那声浪如同冰冷的钢针,刺入他的心里。

“分!分!分!学生的命根!考!考!考!老师的法宝!”

成立猛地转过身,目光沉甸甸地扫过会议室里的每一张脸。

“我们日复一日的工作,究竟是在育人,还是在制造标准件?”他的声音不高,却如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分数之外,教育的温度在哪里?我们的孩子,除了分数,还能剩下多少属于人性的空间?”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只有空调发出单调的嗡鸣。

许小雅家那扇紧闭的铁门,几天前还承受过许父的狂怒。此刻,门开了。许父脸上堆着僵硬的微笑,手里紧紧捏着“优秀家长代表”的证书。闪光灯下,他眼神闪烁,嘴唇蠕动着,似乎在反复练习那句“感谢组织关怀”。

几乎同时,许小雅母亲的手机屏幕上,家校同心群的信息疯狂滚动。她指尖颤抖着,犹豫了很久,终于打下一行字:“孩子……心理太脆弱了,是……是我们没教育好……”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刚响起,就被新的消息彻底淹没。

“支持学校严格管理!”

“现在的孩子就是欠挫折教育!”

“99分还不知足?矫情!”

许母呆呆地看着那飞速滚动的信息,看着自己那条微弱的声音被彻底淹没。她握着手机的手慢慢滑落,屏幕的冷光映着她茫然失措的脸。

“啄木鸟计划”悄然启动。成立亲自带队,深入学校,用最锐利的眼睛去审视教育的每一个角落。

在一所“减负示范校”里,校长递上厚厚一沓装订精美的教师匿名满意度调查问卷,每一页都整整齐齐地勾选着“非常满意”。然而,另一路啄木鸟带回的影像却将这虚假的光环彻底击碎:

午休铃响过,教室里却鸦雀无声。数学老师站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就最后一道大题!耽误大家五分钟!”

宽阔的操场上空无一人。教室里回荡着英语老师的声音:“下周单元测,这个语法点必考!”

一扇教室的后门被推开一道细微的缝隙。门缝后面,班主任的眼睛如同雷达,冰冷而审视地扫视着每一个学生。

成立反复播放着这些画面,屏幕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他闭上眼,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教育局大会议室,灯火通明。名为“倾听教师心声”的论坛下,却坐满了沉默的火山。

一位年轻女教师泣不成声:“我每天备课到凌晨,就为了把课讲得生动点……可教案检查,一个标点符号不对就是不合格!”

话音未落,一位中年男教师猛地站了起来:“生动?思考?家长只看分数!不抓分数?行啊,下次家长会你去挨骂!”

会场陷入更深的沉默。角落里,一位老教师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我教了三十年书……年年评职称,年年被刷下来。为啥?人家带三年重点班,高考平均分比我高零点几……就这零点几,抵得过我三十年?”

他说完,身体晃了晃,软软地晕倒在椅子上。会场一片混乱,那苍老而绝望的声音却像幽灵一样盘旋不去。

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在病房的空气里。陆明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袋水果,脚步有些迟疑。他轻轻推开虚掩的门。病床上,许小雅安静地靠在床头,手腕缠着纱布,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探寻。

她正微微歪着头,专注地看着墙上的一幅涂鸦。画面上,铁课桌被涂抹得五彩斑斓,长出了巨大的翅膀,正奋力挣脱地面的束缚。

陆明轻轻走到床边,喉咙有些发紧。许小雅转过头,清澈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陆老师……课桌……一定要是铁的吗?”

教育局小会议室,气氛凝重。成立面前摊开的文件上,“关于取消全市中小学月考排名制度的建议”一行黑体字异常醒目。

“没有排名,哪来的动力?哪来的竞争意识?”一位副局长率先开炮。

“说得对!”另一位委员立刻接话,“分数是硬通货!你取消了排名,拿什么向家长交代?”

附和声此起彼伏,质疑的浪潮几乎要将成立彻底淹没。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陆明站了起来。他的动作带着一丝犹豫,但在满室的喧嚣反对中,这无声的起身却如同平地惊雷。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陆明没有看任何人,他的目光越过会议桌,落在成立脸上,然后缓缓地、坚定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那只孤零零举起的手,像一柄锋利的匕首,骤然刺破了会议室里的反对声浪。

历时数月的调研、争吵、妥协、修改,《关于切实减轻中小学生学业负担、规范考试评价的若干指导意见》文件终于被分发到全市每一所中小学校长的手中。

市重点七中的校长室里,王校长靠在宽大的真皮椅背上,慢条斯理地翻阅着文件。他看完最后一行,合上文件,随手将它丢在了那堆过去的月考成绩分析表、排名册的最上面。

“老规矩。通知下去,‘月考’这俩字,从今天起,正式更名为——‘阶段性学业水平趣味评估’。”

教导主任心领神会,脸上立刻堆起笑容:“明白!校长放心!”

天色已晚,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校园。初三教学楼里,大部分教室的灯光早已熄灭,只有走廊尽头那间教室依旧灯火通明。

教室里,空气闷热而滞重。三十几个学生埋在堆满课桌的试卷里奋笔疾书。物理老师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最后两道压轴题,往年真题!都打起精神!”

“吱呀——”

一声轻微的门轴转动声响起。教室后门被推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缝隙后面,站着陆明。他的目光穿过门缝,与讲台上物理老师的目光骤然相撞。

物理老师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那是一种混合着惊愕、尴尬、被戳穿的窘迫。他手中捏着的粉笔“啪”地一声断成了两截。教室里刷刷的书写声也诡异地停顿了一瞬。

陆明站在门外的阴影里,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带着千钧重量般,将后门重新合拢。

成立办公室的门被敲响时,他正伏案研究一份关于“课后服务试点方案”的修改稿。秘书小张走进来,脸色有些异样,将一个没有任何署名的信封轻轻放在他桌上。

“局长,这个……刚在门缝里发现的。”

成立皱眉,拿起信封。纸上寥寥数行字,却像淬了毒的匕首:

“实名举报!七中教师陆明,利用班主任身份,长期向学生灌输消极厌学思想……请局领导严肃查处!”

字是冰冷的宋体,每一个字都带着强烈的指控意味。成立捏着纸页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第二天清晨,一个更爆炸性的消息传来——市七中的校园公告栏上,赫然贴出了几份手写的“大字报”。措辞激烈,标题耸人听闻:

“成立包庇问题教师陆明!意欲何为?”

“减负幌子下,摧毁教育长城的罪人!”

围观的学生窃窃私语,老师们神色紧张地匆匆撕下,但那些充满戾气的标题和指控早已像病毒一样扩散。

十一

一场酝酿已久的狂风暴雨,终于在互联网上轰然引爆。几篇精心炮制的自媒体文章,在短短几小时内席卷了各大社交平台和本地论坛。

“减负令=废材制造令?成立局长的乌托邦正在毁掉下一代!”

“警惕!教育领域的‘自毁长城’!”

评论区迅速沦陷,充斥着愤怒的指责和跟风的谩骂。成立办公室的电脑屏幕上,弹出了一封来自上级部门的正式通知邮件:“……鉴于近期社会舆论反映强烈,为稳妥起见,兹决定派出联合调查组……”

邮件措辞严谨,但那“调查组进驻”几个字,却像冰冷的铁锁沉重地落下。

在这场针对成立的滔天舆论巨浪中,许小雅的父亲坐在一档热门民生访谈节目的演播厅里,对着镜头声音发颤:“我后悔啊!当初就不该信那些减负的鬼话!严师出高徒!老祖宗几千年的道理错了吗?”

他的声音传遍千家万户,成为了这场倒陈浪潮中最具煽动性的符号之一。

十二

毕业典礼那天,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垂,空气闷热得没有一丝风。市七中的操场上,临时搭建的主席台背景板上,“放飞梦想”几个大字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黯淡。

校长冗长的致辞刚进行到一半,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很快演变成一场倾盆暴雨。操场上一片混乱,学生们慌忙躲雨。

就在这片混乱中,一个身影撑着伞,稳步走上了湿漉漉的主席台。是成立。雨水打湿了他的裤脚和肩膀,但他站得笔直。

“同学们,”他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雨很大,就像我们人生路上总会遇到的风雨。但请你们记住,无论风雨多大,种子只要埋下了,就一定会发芽、生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年轻而困惑的脸。

“今天,是我作为教育局长的最后一天。”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了雨幕中的嘈杂。

“我的使命,或许暂时告一段落。但我相信,‘啄木鸟’不会消失。那些关于温度、关于空间、关于铁课桌是否必须存在的追问,也不会消失。”

说完,他微微欠身,将话筒轻轻放回讲台,转身平静地走下主席台,身影很快消失在后台的雨幕中。

成立的身影消失在后台雨幕的瞬间,操场上的寂静被另一种力量打破了。

先是靠近主席台的一个角落,一个女生猛地站了起来。她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没有任何犹豫,弯腰从书包里抽出那厚厚一叠模拟试卷,双手抓住两端,用尽全身力气撕开!

“嗤啦——”

“嗤啦——”

“嗤啦——”

撕裂声从操场各个角落此起彼伏地响起。越来越多的学生站了起来。他们沉默着,表情肃穆,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宣泄的决绝。一张张承载了无数个日夜、浸透了汗水和焦虑的试卷被高高举起,然后用力撕开!洁白的纸片像无数只挣脱了束缚的白色蝴蝶,在瓢泼大雨中逆风飞扬、旋转、坠落!

暴雨如注,冲刷着操场,冲刷着少年们的脸庞和校服。漫天飞舞的白色纸蝶,在灰暗的天地间构成一幅悲壮而奇异的图景。它们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落下,覆盖在操场上、覆盖在那些冰冷坚硬的铁课桌上,像一层薄薄的、正在融化的雪。

在这场沉默的集体仪式边缘,一个戴着厚重眼镜、身材瘦小的男生,始终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塑料凳上,没有起身,也没有撕毁他手中同样被捏得发皱的试卷。他透过被雨水模糊的镜片,看着身边同学抛向天空的纸片,看着它们无力地坠落,被雨水浸透,粘在泥泞的地面或被铁课桌的棱角刺穿。

当最后一张试卷的碎片也消失在雨水中,当操场上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粗重的喘息时,这个眼镜男生微微侧过头,用只有旁边同桌才能勉强听清的音量,低声问了一句,声音平淡得没有任何波澜:

“撕了……重点班……还有吗?”

雨,还在下。白色的纸蝶,渐渐被雨水碾碎,融入泥泞。沉默的铁课桌,在暴雨的冲刷下,棱角依旧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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