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的空气粘稠得能搓出绳来,混合着消毒水、陈旧木头和某种试图掩盖一切的、过量的柠檬清新剂,闻起来像个用力过猛的葬礼。家长们蜷缩在小小的课桌前,膝盖顶着桌肚,姿态是统一的拘谨和别扭,仿佛一群被强行塞回童年壳里的寄居蟹。
他坐在最后一排靠过道,那是儿子林晓的座位。桌上摊开的物理笔记边角卷曲,字迹是少年人特有的、潦草却用力过猛的认真。林磊的指尖无意识划过一道摩擦力的公式,目光却钉死在前面那块巨大的电子屏幕上。
屏幕正无声轮播着班级活动的碎片。运动会声嘶力竭的呐喊,午休时趴倒一片的静谧,偶尔镜头扫过教室后排,捕捉到某个埋头书写的侧影。每一次画面切换,底下就响起一阵座椅的吱呀声,伴随着极力压低的、母语般的惊呼或轻笑。那些平日里或许精明或许威严的面孔,此刻被屏幕光映照得只剩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一双双眼睛,亮的,浑浊的,戴着老花镜或眯缝起来的,全都在那方寸之间的光影里,拼命打捞着自家孩子的蛛丝马迹。
他甚至瞥见身旁一位衣着讲究的女士,趁着屏幕暗下的瞬间,极快地用做了美甲的指尖揩了一下眼角。
心头那点东西,沉甸甸地往下坠。他几乎是厌恶地深吸了一口气,柠檬味呛得鼻腔发酸。可怜天下父母心?不,是可笑。他心想,把自己绑上审判席,只为了等待一个镜头扫过。
就在这时,屏幕上的热闹集体照突兀地消失了。
画面稳定,焦点精准得残忍。
是林薇的侧影。她坐在窗边,微微低着头,碎发滑落,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小段紧绷的脖颈。午后的阳光给她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却也让鼻尖上那几颗熬夜熬出来的痘痘无所遁形。她握笔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正对着一道数学题蹙眉,神情是一种完全沉浸、与世界为敌的苦大仇深。
整个教室先是一静,连电流的嗡鸣声都识趣地闭嘴。
随即,几声压抑不住的低笑从不同角落漏了出来,黏腻的,试探的。
“哟,这是谁家姑娘,真用功……”前排一个胖胖的男人用手肘拱了拱旁边的人。
“看看人家孩子,多认真。”另一个声音假惺惺地附和。
窃窃私语像苔藓,迅速在教室里蔓延开来。
林磊的脊背猛地僵直。血液轰隆一下冲上头顶。
他抬起头。
目光越过一排排黑压压的后脑勺,直直钉向讲台。
讲台一侧,站着他那宝贝儿子、真正的班长林晓,正对着麦克风似乎想解释这个意外的镜头切换,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无奈和歉意。而讲台正中央,站着他的父亲,林建国同志。
老爷子一身熨得能割伤手指的旧中山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最刺眼的是他左臂上,赫然别着那枚应该是属于林晓的、亮闪闪的“班长”臂章。他站得如同接受检阅,双手撑着讲台,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努力绷出严肃负责的弧度,但那双眼睛,和他身边所有家长一样,死死黏在屏幕上那个专注得有点傻气的女孩身上,嘴角失控地向上咧开,几乎要飞到耳根。
然后,林磊看见他父亲猛地弯下腰,凑到正在操作电脑的真实老师的耳边。
他显然以为夹在中山装领子上的迷你麦克风已经关了。或者,以他新官上任的兴奋程度,他根本忘了这玩意还存在。
于是,那一把洪亮的、带着几十年改不掉的浓重乡音、努力想压成“悄悄话”却如同惊雷般炸响的嗓音,瞬间灌满了教室的每一个角落:
“老师老师!快看!放大!那是我家老幺!林薇!瞅瞅!学习可用功了!随我!——就是……咳,脑子有时候转不过弯,轴得很!脾气也犟,像头小毛驴!唉,一会儿要是答不上问题或者……那个……脸皮薄!您千万!千万多担待着点儿哈!给个面子!——”
“轰——!”
寂静被彻底炸碎。善意的、看热闹的、感同身受的哄笑声浪潮般涌起,几乎要掀翻天花板。许多家长一边前仰后合,一边用那种“你家也有同款”的眼神互相交流,目光更加灼热地投向屏幕,又投向讲台上那个突然意识到不对劲、手足无措的老爷子。
林磊的脸颊像被无数根细针同时刺扎,火辣辣地烧起来。羞耻、窘迫、还有一种被当众剥光的愤怒,瞬间掐住了他的喉咙。他能清晰地想象出自己女儿此刻的感受——在全班家长面前,被自己亲爷爷标注为“脑子轴”、“脾气犟”、需要“特殊照顾”的“笨姑娘”。
他猛地站起身,实木椅子腿刮擦地板,发出尖锐到令人牙酸的惨叫。
所有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惊诧、好奇、残余的笑意,齐刷刷地钉在他身上。
他张开口,那句冲到舌尖的怒吼“爸!你胡说八道什么!”几乎要破膛而出。
可就在那一刻,他的动作僵住了。
他的目光越过瞬间安静下来的人群,死死定格在讲台上。
他的父亲,林建国,那个刚才还意气风发、自作主张给自己升了官的老头,此刻正手忙脚乱地拍打着腰带上那个闪着刺眼红光的麦克风,布满皱纹的脸涨得紫红,窘迫得像个第一次偷糖就被抓住的孩子。然而,即便在这样狼狈到无以复加的时刻,老人的眼睛却依旧亮得骇人,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戏谑或玩笑,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赤裸露骨的——
恳求。
那么笨拙,那么raw,那么不顾一切,以至于所有看到的人,那点残存的笑意都凝固在嘴角,教室里只剩下一种古怪的、令人窒息的安静。
父亲的嘴唇哆嗦着,徒劳地对着已经闭麦的老师一张一合,似乎还想补救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目光惶然地盯着面前冷硬的讲台桌面,那只戴着“班长”臂章的手臂,微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那股冲到头顶的热血,猛地倒灌回心脏,砸起滔天的巨浪,酸涩刺痛,漫过每一根血管。
所有声音都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