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之殇

一

药味已不是药味，是死亡伸出舌苔舔舺屋顶的腥气。那股子气味钻进墙缝，渗入土炕，甚至缠上梁间悬着的干辣椒串，让本应火辣的椒香都染上衰败的黏腻。赤松跪在炕前，陶碗里的药汤映出他干裂的唇纹。母亲张嘴的瞬间，他看见她牙床上仅存的三颗臼齿像荒坟里残存的碑石。

“松儿…”母亲的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漏出来的，“甭糟践钱了…留着讨媳妇…”

窗外雨下得正邪乎，砸在茅草顶上噗噗作响，像是无数鬼指头在戳屋顶。三日前，镇上薛郎中掰开母亲眼皮看了半晌，指甲盖大小的眼屎粘在他指腹上。郎中用帕子揩了手，说：“备后事吧，阎王爷的签筒摇响了。”乡亲们凑来的铜钱还带着汗膻味，最便宜的金银花根本压不住死亡的味道。

赤松伏在炕沿睡着时，梦见有兽踏月而来。那物事豹身独角，蹄爪落处绽开蓝火，烧得夜色滋滋作响。兽角抵住他眉心时，他忽地飘起，见云海下有一座山通体猩红，山顶桃木枝条虬结如人筋，果实在暗处发着幽光如同鬼眼。

醒来时鸡正叫头遍，母亲枕边竟真有一截桃枝------青叶滴翠，果实饱满得像要胀出汁水，异香浓得噎嗓子。他抖索着将桃枝凑近母亲鼻孔，眼见着那灰败的面皮竟透出活气，像是有人往旧绢画上泼了新鲜猪血。

“娘？”他唤得轻，生怕惊散这奇迹。

母亲眼皮颤如蝶蜕，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哪来的桃…甜香…”

这话比庙里的钟声还震心。赤松冲到雨地里见人就扯袖子，泥浆溅满裤腿。多数人甩手骂他疯癫，直到撞见卦摊上的陈瞎子。老瞎子摸那桃枝时，指肚在桃皮上反复摩挲，眼眶里萎缩的眼球突突直跳：

“度朔山？那地方在东海外头，鬼进门人出殡的神荼郁垒守着哩！黄泉路都比那儿好走！”

桃枝的香气一日淡过一日，母亲又开始咳黑痰。某夜她攥住赤松手腕，指甲掐进他肉里：“儿啊，娘不怕死，就怕你犯倔…”

天亮时赤松背着褡裢出门，身后乡亲的劝诫像蛛网般缠来：“孝心抵不过命数！”“你娘最放不下就是你！”

他没回头，褡裢里那截桃枝硌得脊背生疼。

二

向东第七日，赤松的草鞋早溃烂成泥，脚板上的血泡磨出紫肉。每走三步他就摸怀中桃枝------那香气已弱如游丝，却吊着他性命似的。巫山的雾是活的，缠人脖颈往死里勒。他掰树皮充饥时嚼出满嘴腥绿，夜宿山洞听见有女人哭，声调忽近忽远像是吊死鬼催魂。

第八日雾最浓时，他真见着那女子。素衣裹的身段像未抽穗的高粱，墨发间缠着细蛇般的银饰。她赤足立在崖边，脚踝铃铛响得人心慌。

“又来一个找死的。”她笑时露出的牙白得瘆人，“百年前那樵夫为我摘山菊，如今坟头柏树都够打棺材了。”

赤松献宝似的捧出桃枝，女子眼神倏地变了。她袖中飞出的雾气凝成镜面，映出山下送葬队伍------纸钱飘得像雪片，孝子贤孙哭得鼻涕糊了满脸。

“长生？”女子指甲掐进赤松腕子，“是让你眼睁睁看爱的人烂成白骨！”

她引他至绝壁，石缝开裂的声响如同骨骼崩折。途中巨蟒突袭，腥风扫落一片灌木；五尾怪豹伏击，利爪刨起斗大土块。但女子只需瞥一眼，兽类便哀鸣退避。夜间篝火哔剥，她忽然自语：

“我喂他吃过不死药…如今只记得他后颈有颗红痣，却想不起怎样唤他名字。”她攥着心口衣襟，“这里空得漏风，偏生忘不了痛。”

赤松摸着怀中渐冷的桃枝，头回想到：若娘活千年却忘了几子，这长生岂非成了最恶毒的刑罚？

三

腥风裹着桃木的涩味撞入鼻腔时，瑶姬停步指向前方：“鬼门到了，我只送你至此。”那山形扭曲如痉挛的胃囊，枯桃枝杈似挣扎的指骨。

越近鬼门，怪事愈多：树影里浮着人脸，土洞中伸出灰手。石门开启时万鬼齐嚎，赤松亮出桃枝才压住阴风。门内游魂有的反复撞树，有的啃食自己指尖，有个妇人始终保持着产子的姿态嘶叫。

两尊神人现身时带起雷暴，苇索捆住赤松脖颈，猛虎獠牙滴落涎液。

“桃实能延寿，却要噬尽至爱记忆！”

“或以你魂飞魄散换她十年阳寿！”

赤松如遭冰水浇头。十年阳寿？魂飞魄散？他眼前闪过母亲慈祥面容，又想到她咳黑痰的痛楚。若只能换十年，这十年后她仍要独自面对死亡，而自己却连轮回尽孝的机会都断绝。这代价太重，这抉择太痛。他攥紧桃枝，指节发白，浑身颤抖如秋风中的落叶。

孟极兽忽现，独角划出的光晕里映出母亲弥留景象------她唇齿微动，分明在唤“松儿”。此刻他倏然顿悟：自己求的不是娘的生路，而是畏避丧母之痛的私心！

霞光破雾时西王母踏鸾而来，霓裳飘展间演化红尘万象：郎中救不了自己孩儿，皇帝吞尽丹丸仍崩逝，求仙问道者终成枯骨。

“黄帝伐蚩尤折桃木制弓，杀孽浸透木髓，故遭天谴枯萎。”西王母指尖点向枯桃，“不死者终成天地弃子。”

瑶姬蓦然跪地泣告，西王母叹道：“痴儿，你还不明白么？你那爱人便是赤松前世，轮回十世皆为你采药而亡。每一世他都为你踏上这条不归路，每一世你都眼睁睁看他死在面前。”

赤松如遭重锤，脑中轰然作响。那些零碎的梦境------豹身独角的异兽、猩红的山峦、虬结的桃枝------此刻全都串联起来。他望向瑶姬的目光陡然碎裂，那里面盛满了千年的痛楚与等待。原来她千年孤守不是因遗忘，而是永世铭记却次次重逢即永别。

“娘教我顺天知命，我却逆天强求。”他对桃木三叩首，泪珠砸在泥土里，“愿娘往生极乐，我来世再尽孝道。”

西王母颔首：“一念放下，方得自在。”

孟极兽角尖轻触他额心，母亲最后的意识如暖流涌来：没有病痛，唯有释然与牵挂。她早备好远去，独忧儿子困执念囹圄。

四

返乡时桃花正疯开，粉瓣落满新坟如铺锦衾。村民见他孤归，默然塞来蒸饼腌菜。赤松在墓旁结庐守孝，将那颗干瘪桃实深埋土中。

三年后的清晨，桃核终发新芽。雾中有兽踏露而来，眸中含着他最熟悉的慈光。赤松泪落如雨却不再挽留------母亲已化作春风润雨，成桃花清香，为万物循环生生不息。

瑶姬的身影在桃林深处一闪而逝。赤松明白轮回即将重启，相遇别离皆如月圆月缺。他盘坐抚琴，奏的正是母亲最爱的《黍离》。

桃芽在琴声里轻颤，远处山峦雾霭间，有独角幽蓝微光时隐时现。琴韵穿越生死，融进天地呼吸------原来真正的长生，是爱在红尘中不息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