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皂角湾到村小
不必说翠竹深处斑鸠的咕鸣,不必说田埂旁野豌豆铺就的紫云,不必说屯水田中摸鱼时溅起的剔透水花,单是六队全家寨上那片酸枣林,就藏着一个童年的宇宙。春时新芽初绽,我们掐下嫩叶夹进课本,墨香里便住进了一整个春天;夏至青果满枝,胆大的蹿上树梢猛摇,胆小的举竹竿敲打,枣子噼里啪啦砸在草丛里,像下着一场青绿色的雨;待到秋深,枣子半干,滚一层辣椒面塞进嘴里——那酸辣味儿,比酥饼更烈,比覆盆子更灼人。
皂角湾的欢愉入了冬也不曾褪色。虽无雪中寻梅的雅事,却有折下竹枝冰棱当剑比武的豪情,有掏田埂泥洞里冬眠蛤蟆的惊奇。曾与小伙伴在老槐树下掘出个陶罐,颤着手打开,却只见锈蚀的铜钱与半块霉变的米糕。小伙伴偏说这是藏宝的密匣,我们便日日去挖,直挖得土坡塌了半边,被舅公举着烟杆追骂:“小土匪!专败风水!”
这般撒野的时光,终被村小的铃声截断。七岁那年,我背着母亲缝的布书包踏进南桥小学。石头、砖墙、夹壁子,还带着新鲜的书香味,间或镂空的玻璃窗明晃晃地映出我们慌张的脸。大付老师说话温和明亮,不像戒尺在手的严师,倒像邻家看书的姑姑。只是两人合用的木课桌中,那道“三八线”如楚河汉界,越界者总要挨一记铅笔尖的突刺。
学校生活,念“二月春风似剪刀”,算“五个苹果借走两个”,自然课上看青蛙鼓腮吐泡插画。最鲜活的是课间十分钟:黄桷树下“斗鸡”混战,黑板粉笔画的“跳房子”,小付老师踢毽子衣袂翻飞,五十下不落地的身影,比皂角湾的斑鸠还轻盈。
规矩却如影随形。背课文时《小猫钓鱼》卡了壳,站在讲台前等着挨戒尺,大付老师却只推推眼镜:“三心二意的小猫,钓不到鱼也读不好书。”这话比竹鞭更烫人,多年后还在耳畔烙着印。
冬日教室如冰窟,河南来的刘同学的手背都裂出了血口子。大付老师有时搬来火盆,松枝噼啪燃烧,松香混着墨汁的气味弥漫——原来规矩捆缚的天地里,也有暖烘烘的慈悲。
如今回想,皂角湾是疯长的野草,村小是修枝的剪刀。一个教我们与泥土亲昵,一个教我们与文字相认。童年就在这野与驯的拉锯间,悄然褪去兽性,长出“人”形。
后来酸枣林让位于公路,村小也拆了。唯有记忆如窖藏的老酒:酸枣的辛辣、粉笔灰的涩、松香的暖,仍在岁月里醇化。偶尔带小朋友探访旧地,指着一片水泥地说:“这里曾有过我们的百草园。”他们眨着眼睛半信半疑,而我笑而不语——有些故事无需证词,只待时光发酵,终会在另一代人的童年里,重生出新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