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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新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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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5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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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上黔音

 

雷公山的雾是浸了水的靛蓝,沉甸甸地压在千户苗寨的鳞次栉比的青瓦上。阿蕾在破晓的鸟鸣中醒来,推开雕花木窗,看见阿爸岩刚蹲在院坝里,背影凝固如山岩。

晨光稀薄,落在他佝偻的背上。他正用一块祖传的鹿皮,反复擦拭那顶准备带去省城的银冠。“百鸟朝凤”的图案在他粗粝如老树皮的指腹下,一点一点,渗出幽冷的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阿蕾走下楼,木梯吱呀作响。她指尖拂过自己项圈上那只被摩挲得温润的蝴蝶,银器的冰凉与她指尖的温度交织。“阿爸,”她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晨雾,“省城的人……真能听懂银子的故事吗?”

岩刚没有回头,目光胶着在银冠繁复的纹路上,声音低沉:“祖辈的手艺,是刻在骨头里的山魂。不能总藏在深山里落灰。”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像在敲打一块生银,“你是岩刚家的女儿,银匠的骨头。出去了,骨头不能软,根,更不能忘。”

三天后,贵阳的空气是另一种味道,混杂着尾气的刺鼻和香水的甜腻。博览会场馆里,灯光亮得让人心慌。阿蕾穿着厚重的、缀满银饰的苗装站在自家展台后,感觉自己像一只误闯入玻璃房子的山雀,局促不安。琳琅满目的现代工艺品晃得她眼花,直到她的目光,被对面展台那个与她年纪相仿的侗家男孩吸引。

他气定神闲,正将一卷卷深蓝色的侗布徐徐展开。那布是极深的蓝,仿佛将雷公山最沉的夜空扯下了一角,上面用亮线绣着的太阳纹和杉树纹,在炽白的灯光下,泛着一种古老而温和的光泽。阿蕾认得那种蓝,那是用板蓝根发酵染液反复浸染三十余遍,每染一遍便捶打一遍,最后用蛋清上光,才得来的色泽,坚韧而深沉。

鬼使神差地,她走了过去。“这布……是用板蓝根和蛋清,一遍一遍染出来、捶打出来的吗?”她的汉语带着山里的调子,像溪水冲过石子。

男孩抬起头,眼睛里有山泉般的清澈,闪过一丝讶异:“你认得?我叫石小满,从肇兴侗寨来。”

银片与侗布在他们手中传递,两种截然不同的古老光泽,在喧嚣的场馆角落里,悄然对话。他们没有看见,不远处,岩刚与小满的爷爷——侗寨德高望重的歌师石老——只是礼节性地微微颔首,目光一触即分,像两座对峙了千年的山,沉默地保持着各自的距离和尊严。

合作创作“中华民族共同体艺术展”核心展品的消息,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寨子平静的水塘,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汹涌的暗流。

苗寨的火塘边,火光跳跃,映着岩刚铁青的脸。他猛地将黄铜烟袋锅子磕在凳脚,火星四溅,烫穿了温情的夜色。“胡闹!苗银的每一道纹路,都是祖先用脚板走出来的!蝴蝶妈妈、枫木图腾,那是能和别家花样一锅乱炖的?这是欺祖!是忘了本!”他的声音像沉雷,在木楼里滚动。

与此同时,侗寨的鼓楼下,月色清冷。石老捻着花白的胡须,脸上的皱纹像是刻进了硬木里,纹丝不动。“侗布一尺,千丝万缕,都有它的命数。他抚摸着身旁织机上未完成的布匹,那上面破线绣的太阳纹精细如曦光,锁边绣的杉树纹稳如磐石。“经纬一乱,魂就散了。”

寨子里的风,也变得黏稠起来,裹挟着窃窃私语。有老人叹息岩刚为了点虚名,要把祖宗的手艺卖了;有妇人嘀咕小满被城里的汉人干部蛊惑,忘了侗歌该怎么唱。

压力像无形的山,向两个年轻人压来。阿蕾缩在银匠房幽暗的角落里,炉火将她脸上未干的泪痕照得发亮;小满坐在那台腰机式斜织机前,手里的梭子第一次变得如此沉重,牵不动那千丝万缕,也理不清心头的乱麻。

夜很深了,阿蕾独自爬上山坡,星空低垂,仿佛一伸手就能捞起一把冰凉的银屑。她望着苗寨侗乡共同的天空,轻轻哼唱起来,是那首世代传唱的《蝴蝶妈妈》,声音像风中颤抖的蛛网,哀婉而坚韧。

忽然,另一个声音加入进来,低沉,雄浑,带着侗族大歌特有的复沓与和声,像松涛阵阵,像潮水暗涌。她蓦然回头,看见小满不知何时也来了,站在不远处清冷的月光里。

“我阿公说,”他走近,声音和月色一样凉,“歌声老了,就能长出翅膀,翻过山去。”他停了一下,抬手指向那片璀璨的星河,“你看,我们侗家说那是祖先渡过的‘度桥’,你们苗家说那是滋养万物的银河,山外的汉家人说那是团圆的鹊桥。我们头顶的,是同一片天。”

阿蕾没有回答,只是把手深深探进衣襟,紧紧握住了那只贴身的、带着她体温的银项圈,蝴蝶的翅膀硌得她掌心微痛。

夏天的雨,来得毫无道理,蛮横至极。一连几日,天像是漏了,雨水汇成黄浊的洪流,像发怒的巨龙,嘶吼着撕开了翠绿的山体,狠狠冲断了通往侗寨的公路,也冲毁了部分依山而建的木楼。

岩刚听到消息时,正在擦拭一把刻着鱼纹的银锁,寓意年年有余。他动作顿了一下,随即猛地起身,走到院中,拿起那支传承数代的牛角号,鼓足力气吹响。低沉呜咽的号角声穿透密集的雨幕,寨子里的青壮年们仿佛听到了骨骼里的召唤,从各自的木楼里涌出,带着粗麻绳索、锋利柴刀,沉默而迅速地在坝子上集结,像一股即将奔赴战场的溪流。

风雨如磐,山路早已成了吞噬一切的泥潭。在最为严重的塌方地点,他们与同样浑身湿透、拿着木杠和绳索的石老一行人迎面相遇。泥水模糊了彼此的面容,却模糊不了眼底的焦灼。

“岩刚叔!快看!那是……那是阿蕾的项圈!”小满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惊惶,猛地指向河道中央那湍急浑浊的激流。只见一个熟悉的、带着苗家独特錾刻纹样的银项圈,死死卡在巨石缝隙间,在泥泞的洪水中顽强地闪烁着微弱的、却足以刺痛人心的光。

岩刚的脸瞬间失了血色。阿蕾今天一早去邻寨送打好的银器,至今未归!

没有多余的言语,甚至没有一丝犹豫,岩刚和石老几乎同时甩掉身上碍事的蓑衣,纵身跳进了齐腰深、冰冷刺骨、裹挟着泥沙断枝的激流之中。洪水巨大的力量拽着他们的腿,岩石棱角刮擦着身体。岩刚那双打造过无数精美银器、粗糙如树皮的手掌,和石老那双编织过无数侗锦、布满厚茧的手,在水中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扣在了一起。身后,苗族和侗族的男人们一个接一个,毫不犹豫地将手臂穿过同伴的手臂,用血肉之躯,在咆哮的洪水中结成了一条颤抖着、却仿佛钢铁般坚韧绝不松开的长链。

当阿蕾和几名惊魂未定的侗族妇女被这条“人链”艰难地拉上岸时,她嘴唇乌紫,浑身冰冷,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然而手里,却还死死攥着一个早已湿透沉甸的布包。布包散开一角,露出里面一只新打的、样式奇特的银铃——铃铛上,苗族的蝴蝶翅膀与侗族的太阳光芒,生涩地、却又无比固执地缠绕在一起,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

临时搭起的简陋棚子里,跳跃的火光映着众人疲惫而庆幸的脸。石老默默撕下自己干燥的衣襟,小心地裹住岩刚手臂上被岩石划开的、皮肉翻卷的伤口,那伤口深可见骨。很久,他用生硬得几乎变调的苗语,喉咙滚动,郑重地吐出几个字:“乌代依(谢谢你),兄弟。”

岩刚愣了一下,抬起眼,看着对方同样狼狈不堪却写满真切的脸,胸腔里那块堵了多年、名为隔阂的巨石,仿佛终于被这场生死与共的洪水冲开了一道裂缝。他用更生硬、却同样郑重的侗语回道:“哏囊(自家兄弟),应该的。”

洪水退去,留下满目疮痍,也冲淡了某些看不见的壁垒。岩刚和石老虽未明言,但终究是默许了年轻人在苗寨那栋老木楼里,支起了共同的工作台。

然而,创作的热情,很快被现实的复杂性冷却。融合,远非想象中那般诗情画意。

“这里,边框应该用水族的双鱼太极图,寓意阴阳和谐,生生不息。”来自三都的水族剪纸姑娘阿秀,指尖点着设计图,语气认真。

“旁边可以配上我们布依族的铜鼓纹路,象征五谷丰登,村寨平安。”布依族的蜡染少年阿康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骄傲。

“或许……汉族的祥云纹可以巧妙地点缀其间,增加画面的流动感和祥瑞之气?”负责协调联络的汉族青年干部小李,也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议。

一时间,不大的工作室里挤满了各种声音、各种想法,几乎要“打起来”。阿蕾觉得苗银那纯净、清冷的光泽被这些纷繁的要素淹没了;小满则觉得侗布那沉稳、深邃的底韵被扯得支离破碎。一次激烈的争执后,阿蕾负气冲出门,小满也将画了无数遍的设计稿狠狠揉成一团,砸在地上。

令人窒息的寂静笼罩下来。阿蕾独自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山,良久,她默默走回屋,从工具箱底层拿出那只从洪水中抢回来的、蝴蝶与太阳交织的银铃,轻轻一摇。

叮铃——声音不算响亮,却异常清越,像山涧最清澈的那道泉水,瞬间穿透了午后的沉闷与滞涩。

“小满,你听,”她喃喃道,眼神有些恍惚,“这声音,像不像我们山里,好多条不同源头的小溪,一路唱着各自的歌,最后都流到了一起,成了都柳江,成了清水江?”

小满眼里的焦躁与挫败感,像退潮般缓缓散去。他望向工作台上那卷如同夜空的深蓝侗布,又看了看阿蕾手中那枚奇特的银铃,恍然道:“我懂了。它不是简单的大杂烩,它得是一支完整的曲子,有主旋律,有和声,有高有低,有急有缓,才能动人。”

他们重新铺开图纸,眼神变得坚定。以侗布那包容一切的深蓝为底,象征共同的山河与夜空。苗银作为最明亮的主音,錾刻着各民族文化中最核心的图腾,但巧妙地运用流动的卷草纹、连绵的水波纹作为连接和过渡。水族的双鱼、布依族的铜鼓、汉族的云纹等等,则化为丰富的和声,作为点缀,恰到好处地拱卫着中心主题,不再喧宾夺主。

就在作品渐露雏形,希望的曙光初现时,一个穿着考究、言辞精明的沿海工艺品商人,仿佛嗅到气味的猎豹,找到了岩刚和石老。他开出的价格,足以让任何一个山里人家动容,他想独家买断这件即将完成的作品,并希望他们以后长期合作,按照他提供的“更符合大众审美和市场需求”的图样,进行“改良”和批量生产。

“把那些复杂的、看不懂的古老纹样简化!成本降下来,效率提上去,做成更‘时尚’的旅游纪念品,我保证,销量绝对火爆!这才是带领乡亲们致富的康庄大道!”商人挥舞着手臂,话语充满了毋庸置疑的诱惑力。

两位老人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巨大的经济利益像一面光滑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们内心深处传统的坚守与现代的诱惑之间的激烈搏斗。

就在岩刚和石老内心天平摇摆不定之际,阿蕾和小满再次站了出来,这一次,他们的身影显得异常坚定。

“阿爸,石老公公,这不是一件能明码标价的货物,”阿蕾的声音不大,却像最纯净的银子落地,清晰而坚定,“它身上,沾着山洪的泥腥味,浸着我们几个寨子的人,手拉手渡过劫难的温度。把它卖了,我们的骨头就轻了。”

小满重重地点头,接过话:“如果为了钱,把它改得面目全非,那我们在洪水里用命结成的‘人链’,我们这么多日日夜夜的争吵和摸索,又算什么?那不就成了一桩生意了吗?”

年轻人眼里没有一丝杂质的光芒,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老人心头的重重迷雾。岩刚和石老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坦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他们意识到,守护传统,不仅仅是守护纹样和技法,更是守护这份在磨难中生长出来的、超越民族界限的情谊与共同的记忆。

作品最终完成的那一刻,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静默了,仿佛被一种无形而磅礴的力量攫住。

它被命名为《共生》。深蓝如夜的侗布上,五彩丝线绣出贵州喀斯特的万千气象。画面中央,一颗用无数细密红丝线绣成的、饱满欲裂的石榴,象征着紧密团结。阿蕾打造的银饰作为立体的灵魂,从绣品中“生长”出来——银丝以“编结焊接”之法盘绕成石榴枝干,巧妙嵌入侗布经纬;錾刻着各民族符号的银片,采用“镂空错位”技法,如同叶片和花朵簇拥石榴。石榴正上方,悬着一只可随风摆动的同心圆银扣,内圈微雕不同民族文字的“华”字,外圈是五十六个手拉手的小小人形。微风拂过,银饰部件因薄壁中空工艺而轻轻碰撞,发出如细雨敲檐、溪流潺潺的清响。

展览开幕那天,一位白发苍苍、目光深邃的老者在这件作品前驻足良久,他几乎凑近了去嗅那侗布和银器散发出的、混合着蓝靛、火焰和汗水的气息。最终,他什么专业的评论也没有说,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身边的助手轻声感叹道:“你看,真正的美,自己会说话。它不需要任何解释。”

多年以后,法国巴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的一间展厅内。《共生》静静悬挂在聚光灯下,异国的语言在它周围浮动。已然褪去青涩、举止沉稳大方的阿蕾和小满,穿着融合了现代设计的民族元素服装,向来自世界各地的来宾讲述着这只银铃、这卷侗布、那场山洪和这条从洪水中淬炼而出的“人链”的故事。

“这些银片,这些丝线,分开来看,每一件都是我们各自民族灵魂的碎片,是零散的、孤独的音符。”阿蕾的目光扫过展厅里那些好奇而敬佩的面孔,声音平和而有力,“只有当他们找到彼此在命运乐章中的位置,和谐地共振,才能成为一首完整的、能够穿透时空的歌。”

小满站在她身旁,接口道,他的眼神望向远方,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云贵高原的莽莽群山:“就像我们贵州山里的万千溪流,它们各自发源于不同的山涧,穿行于不同的密林,经历着不同的坎坷,但最终,都注定要奔向同一片浩瀚的海洋。”

视频连线的那头,信号有些许延迟,但岩刚和石老红光满面的脸庞清晰地挤在小小的手机屏幕里,他们兴奋地、手舞足蹈地向身后挤得水泄不通的乡亲们,比划着巴黎的展厅、金发碧眼的观众。屏幕这边,苗寨的银光与侗寨的歌声早已通过一条条新建的公路、一个个合作的“非遗共创工坊”紧密交织。那些曾被视为不可逾越的山峦,如今被如银链般的公路缠绕,串起了崭新的学校、现代化的医院和充满活力的特色产业园。

“阿爸,”越洋电话里,阿蕾的声音带着笑意,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现在,您觉得,咱们苗家的银匠手艺,还有侗家的织布绝活,算不算是真正传下去了?没有丢吧?”

电话那头,岩刚看了一眼身边同样激动得胡须微颤的石老,咧开嘴,洪亮而自豪的笑声透过听筒传来,震得阿蕾耳膜发痒:“传下去了!崽!跟着山风,跟着河水,传到天边去了!比我们这些老骨头想的,还要远,还要亮堂!”

窗外,塞纳河在夜色中无声地流淌,温婉而宁静。而在万里之外,地球另一端的云贵高原,清水江、都柳江、北盘江……无数条源自大山皱褶深处的溪涧,正不舍昼夜地奔涌向前,汇聚成不可阻挡的江河之力,终将投入那无垠的、共同拥有的蔚蓝。

如同这片古老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人们,从历史的神秘深处蹒跚走来,带着各自独特的歌谣、纹饰与记忆,在漫长岁月的熔炉中不断碰撞、交织、融合,将无数个细微的音符,最终谱写成一首波澜壮阔、永未完成的——共生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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