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青七岁那年,南河收去一个人。
这河是有记性的。村中老辈人都这般说。它记得哪块石头是哪年哪月从山上滚下,记得哪片苇叶打哪个方向飘来,记得每个涉水人的脚纹。水清时,河底卵石历历可数,排得极密,像许多闭着的眼睛。阿青伏在岸边看久了,便听见水响里夹着些话——不是人话,是水自己说的话,低低的,碎碎的,一年四季不断。
“它在说话哩。”阿青告诉阿芳。
“说些甚么?”阿芳正用树枝子搅水,赶一群柳叶似的小鱼。
“说它记得的事。”
阿芳撇撇嘴:“我娘说,淹死的人都成了河的记性。河记得多了,夜里便睡不安稳,要翻身,一翻身就涨水。”
阿青晓得她说的是牛大伯的崽。三个月前发夏汛,那后生下河摸鱼,再没上来。捞起时身子泡得发胀,手里还紧攥着一把河沙。此后村里大人便不许细伢子单独近河,尤其是雨后。
但这禁令白日里有效,黄昏便松了。当炊烟从各家瓦脊上袅起,母亲们在灶间忙碌,南河就成了细伢子的天下。阿青和阿芳常蜷在石拱桥下,听水在桥洞里回旋,嗡嗡的,像另一个天地的心跳。
这桥老得很了。青苔在石缝里长得肥厚,摸上去湿漉漉的,有股子腥气。桥墩上凿得有字,说是百年前建桥时刻的,如今风雨销蚀,只剩些浅凹痕。阿青常用指甲去抠那些凹痕,猜想原是甚么字。阿芳说是建桥人的名姓,也有人说是镇水的符咒。
“我公说,南河早先不叫南河。”阿芳凑近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叫哑子河。”
“为哪样?”
“吞人吞多了,不敢出声。一出声,怕人听见它肚子里的哭声。”
阿青身上起了一阵寒栗子。河风从水面上拂来,带着水腥气和泥土的润味。远处有母亲唤儿吃饭的声音,一声高一声低,在山谷里荡着。阿芳拍拍裤脚上的灰土,起身去了。阿青又在桥墩边蹲了一气,直到暮色将那些凹痕全抹平。
归家路上,见村西头五婆婆坐在自家门槛上,痴痴地望着河那方。五婆婆的崽早年出门挑码头,一去无音信。村人说,她每日这时辰便坐在这里等,等一个也许永远不会回来的影子。
“婆婆,吃夜饭了。”阿青走过时轻轻喊一声。
五婆婆缓缓转过头,眼里蒙着一层翳:“阿青呵,你见河里有船么?”
“没有船,婆婆。”
“哦。”她又望回去,“我分明听见橹响,咿咿呀呀的,愈来愈近。”
阿青加快脚步。过晒谷场时,几个汉子聚着吃烟,烟头在昏色里一明一灭。
“听说镇上要修新路了。”
“从哪处过?”
“怕是要从南河上架桥。”
“那这石拱桥……”
“拆了罢。老物事,留它做甚。”
阿青心里一紧,小跑回家。饭桌上,他把话学给父亲听。父亲扒一口饭,含糊道:“修路是好事。路通了,货出得去,钱进得来。”
“可这桥……”
“早该拆了,不牢靠。”父亲夹一筷子蕹菜,“你往后少去河边耍,晓得么?”
阿青低头扒饭,不再言语。夜里,他梦见石拱桥塌了,每块石头都生出一只眼,骨碌碌沉到河底去。
二
阿青十二岁那年,南河又收去一个人。
这回是阿芳。
那日是七月七,村中女伢子相约去河边“乞巧”。阿青记得阿芳穿一件水红衫子,是新年裁的,平日舍不得上身。辫梢上系着新头绳,也是水红色,像两朵小火焰在肩头跳。她出门时对阿青扮个鬼脸:“男伢子不许看,看了眼睛生疖子。”
黄昏时,女伢子的笑声从河滩飘来,脆生生的,夹着撩水的哗啦声。阿青坐在自家石阶上,用树枝在地上画。画一座桥,桥下弯弯一条河,河里有鱼,还有一个个圆圈——那是河的记性,也是他心里的结。
天色一层层暗下来,晚霞烧成紫灰。女伢子们陆续归家,提着湿漉漉的裙角,说着悄悄话。阿青数着人影,独独少了阿芳。他起身往河边去,心里慌慌的,像有只小鼠在胸口轻挠。
石拱桥下空荡荡的,只有水不急不缓地流,在暮色里泛着幽光。阿青喊了几声:“阿芳——阿芳——”应他的只有桥洞里的回音,空空茫茫的。他沿河岸往下游寻,脚步愈来愈快,气也喘不匀。在离桥百来步处,他看见水面上漂着一片水红——像一枚凋落的桃花瓣,随着波纹轻轻漾。
大人们连夜打捞,火把的光在河面摇晃,仿佛许多坠落的星子,映得河水一片碎金。阿青站在人堆边沿,看见火光映亮大人们绷紧的脸,听见女人们压抑的呜咽,男人们沉沉的号子,还有河水那永远平静的流响——此刻听来,冷得很。
阿芳的父亲三日后在下游浅滩寻到她的尸身。她被卡在两块石头间,面朝下,水红衫子已泡成暗褐色。丧事上,阿青见那个活跳跳的女伢子躺在薄棺里,脸上盖着白布。五婆婆也来了,颤巍巍走到棺边,伸手摸摸棺木,轻声说:“河又饿了。隔些年便要讨一个人吃,不然睡不着。”
从那日起,阿青再不近南河。他绕远路去学堂,宁愿多走两柱香时辰,也不愿过石拱桥。有时梦里听见阿芳的声音,清清脆脆,还如从前:“阿青,你见我头绳了么?掉河里了,水红的那根。”
他总在此时惊醒,望着黑黢黢的帐顶,听远处隐隐的水响。父亲说是山泉,阿青晓得,那是南河在夜里呼吸——悠长,深稳,带着一种古旧的节奏。
那年秋,修路的事当真动了。量地的人在河边插了许多小红旗,风一吹,猎猎地响。有一面正插在石拱桥头。阿青见工人用仪器对着桥身比量,在本子上记着什么,神色庄重得像在验看一件古物。
“桥保不住了。”村人聚在祠堂前议论,声音忽高忽低。
“拆了也好,不祥。沾了太多人命。”
“可这是祖人留下的……我太公那辈就靠这桥过河。”
“祖人留下的孽债,早该了断。如今要寻活路,先修桥通路。”
阿青放学路过,总要多看石拱桥几眼。桥身的青苔依旧郁郁的,那些模糊的凹痕依旧沉默着,桥洞下的水声依旧嗡嗡的。但他晓得,这一切快要没有了——像阿芳一样,沉入时光的水底,再捞不上来。
拆桥前一日,阿青独自到河边。正是黄昏,日头将河水染成橘红,粼粼的,像一河熔化的铜。他蹲在老地方,将手探进水里。水凉凉的,流过指缝时有股柔韧的劲,像某种挽留。
“阿芳。”他轻轻唤,声音刚出口便被风吹散了。
风从河面拂来,带着远处炊烟的暖香,还有谁家煎辣椒的呛味。河面泛起细细的涟漪,一圈套一圈,像是应答。阿青望着那些涟漪,忽然觉得,南河记得每个亲近过它的人,记得他们的体温,他们的声音,他们没说完的话——它将这一切都吞进肚里,变成自己的记性,待到夜静时,一遍遍反刍。
第二日,挖机轰隆隆来了,钢铁的身躯碾过河岸的野草。石拱桥在机械臂的撞击下颤抖,发出闷钝的呻吟。石块一块块崩落,坠入河中,溅起浑黄的水花。每一声响都像敲在阿青心口上。他站在远处小坡上,看着桥身一点点消失,最后只剩一堆乱石,和空茫茫的河面——河忽然显得很宽,很陌生,也很寂寥。
没有桥的南河,像掉了牙的老者,默默地张着嘴,却再咬不住甚么了。
三
二十年后,阿青回到村子,是以城里规划师的身份。
新路早已通畅,水泥路面像一条灰白带子,曲曲折折钻进出。汽车可直开到村口,再不消走那段颠簸的土路。老屋拆了大半,替起的是贴白瓷砖的二层楼,在日头下反着刺眼的光。晒谷场成了水泥坪,安了健身器具,几个老人在漫步机上慢慢晃。只有南河还在,只是河道砌了齐整的石岸,铺了规矩的石板,看去像一条驯顺的大蟒,呆板而温良。
阿青沿河岸走,想寻些旧日的痕迹。石拱桥处如今是一座水泥平桥,桥面宽阔,容得两架车并行。桥栏上刻“致富桥”三个大字,漆了金,在日光下亮得晃眼。
“阿青?是阿青么?”
阿青转身,见一个头发灰白的妇人,穿深蓝褂子,提一只菜篮。认了好一气,才从那眼角的深纹里,认出是阿芳的娘。
“婶娘。”
“真是你呵,听说你要回来,不想在这里撞见。”妇人走近,细细端详他,“长高了,也清减了。城里劳心罢?”
“还好。您身子骨可硬朗?”
“老毛病,腰腿不灵便了。”她顿了顿,望望河水,“来看河?”
“嗯,来看看。”
妇人沉默了一气,目光落在水面上,仿佛要透过那层流动的透明,看到水底去。“阿芳若在,也该有自家的伢崽了。她喜欢小伢,从前总说,往后要生两个,一男一女。”
阿青不知接甚么话。两人并立着,听河水在石岸间流淌的声响——那声音与记忆里的不同了,少了那种天然的、随性的哗啦,多了种人工的、规整的潺潺,像自来水龙头流出的。
“你爹说你这次回来,是为河道改修的事?”妇人问,手里无意识地捻着篮柄。
“只是先来看看。”阿青说,“镇上想将这段辟成游观处,搞乡间游览。”
“游观处?”妇人苦笑,嘴角皱纹更深了,“一条小河有甚么好看。城里人没见过河么?”
“城里人爱这种乡土气味。他们说这是‘乡愁经济’。”
妇人摇摇头,不再言语。又立了一气,她提起菜篮:“得空来屋里坐,我给你打糍粑,阿芳从前顶爱吃。她总说,娘打的糍粑,天下第一。”
“好。”
妇人去后,阿青继续沿河走。离新桥不远,他看见五婆婆的老屋——竟还在,在一片白瓷砖楼房间显得格外扎眼。土墙已斑驳,瓦上长着枯草,院门虚掩,门轴锈出吱呀声。阿青迟疑一下,推门进去。
院子里荒草萋萋,蒲公英开小黄花,狗尾草长得齐腰深。但小径被人踩出一条痕,曲曲弯弯通向正屋。正屋门开着,五婆婆坐在门槛内的竹椅上,闭着眼,像是睡了。日光斜照在她脸上,那些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阿青正要悄悄退出,五婆婆却睁了眼。那双眼仍蒙着翳,却准确地对着他。
“阿青呵。”
阿青惊讶:“婆婆还记得我?”
“记得。”五婆婆慢慢坐直身,竹椅发出不堪重的呻吟,“你小时常和阿芳在河边耍。有一回你摔了跤,膝盖磕破,是阿芳撕了自家的手绢给你扎。”
阿青在院中石凳上坐下。石凳冰凉,面儿糙糙的。日光从老槐树枝叶间漏下,在地上印出斑驳的光影,风一过,那些光斑便轻轻晃。五婆婆的目光越过他,望向院墙外——那里该是南河,如今被新起的屋挡住了,只看见一堵灰水泥墙。
“他们要改河道?”五婆婆突然问,声气沙哑得像磨砂纸。
“只是弄好看些,招引游人来。”
“河改不得。”五婆婆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楚,每个字都像从深井里捞起的石头,“改了,那些记性便无处安放了。记性要有地方存,河就是它们的地方。”
阿青心中一动:“婆婆,南河当真……记得一切么?”
五婆婆转过头,第一回正眼看他。那双蒙翳的眼,此刻清亮得惊人,像雨后的天:“河记得每一滴融进它的水,每一个融进它的人。这不是迷信,阿青,这是实在。你看不见,不意味着没有。”
她缓缓起身,拄着拐杖进屋内,脚步蹒跚却稳当。出来时手里捧一只铁皮盒子,盒子锈迹斑驳,边角已磨损。打开,里头是一叠泛黄的相片,几封信,还有一枚褪色的头绳——水红的,虽暗淡了,仍看得出当年的鲜亮。
“这是……”
“阿芳的。”五婆婆拈起那头绳,轻轻摩挲,动作温柔得像抚婴孩的脸,“她落水那日戴的,我在下游芦苇丛里寻见的。挂在苇秆上,像一只红蜻蜓。”
阿青接过那头绳。二十年光阴仿佛霎时坍缩,他握着的不是一根旧头绳,而是一段活生生的、带着体温的往日。他看见那个穿水红衫子的女伢子,辫梢系新头绳,眼睛亮晶晶的,对他扮鬼脸:“男伢子不许看,看了眼睛生疖子。”
“我崽,阿芳,牛大伯的崽,还有更早的人……王木匠的媳妇,李货郎的女……”五婆婆望着远方,一个一个数,像念一份沉重的名录,“他们都成了河的一部分。河带着他们流,带着他们的记性,他们的未了,他们的舍不得。你若改了河道,铺上水泥,砌齐石岸,河便不是河了。它会变成一条水沟,而所有记性都会无处可去,飘在半空,变作孤魂野鬼。”
阿青握着头绳,觉着那薄薄的料子在掌心微微发烫。他久久不语,只听风吹老槐树,叶子沙沙响,像河水遥远的回声。
四
当夜,阿青宿在老屋。父亲三年前过身后,这屋一直空着,但堂兄时常来洒扫,还算洁净。只是家具都蒙着白布,像一群沉默的魂。
夜深,阿青辗转难眠。乡下的夜太静,静得听见自家心跳,也听见远处南河永不歇止的水响。他起身到窗前,推开木窗。月光里的南河泛着银粼,水泥岸在夜色中轮廓分明,像一道冷冰冰的枷。他忽想起小时的一个游戏:闭着眼,听河水响,猜它在说甚么。阿芳总能猜中,她说河在讲“来呵,来呵”,阿青却说河在讲“去罢,去罢”。
如今他闭着眼,只听见规整的、单调的水声,像城里公园的人造溪,每个弯都算过,每道纹都合乎设计。
天将明时,阿青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又变作七岁的伢崽,蜷在石拱桥下。阿芳在旁边用树枝子搅水,赶一群银闪闪的小鱼。五婆婆坐在自家门槛上,望着河那方,嘴里哼一曲无词的歌。晒谷场上,大人们吃着烟,议论拆桥的事,烟圈升起来,融进暮色里。
“桥拆了,记性怎办?”梦里的阿青问。
阿芳停住搅水,认真望他:“记性会沉到河底,变作石头。圆的记性变卵石,方的记性变石板,长的记性变水草。”
“那河呢?”
“河会照样流,带着石头一起流。流到很远的地方,流到海里,海那样大,甚么记性都装得下。”
阿青醒来时,天刚蒙蒙亮,窗纸泛着鱼肚白。他穿衣起身,再次来到河边。晨雾笼着水面,远处有鸡鸣,一声接一声,撕开乡间的寂静。他在新桥上立了很久,直到日头完全升起,雾散尽,河面重新露出那张规整的、陌生的脸。
早饭后,阿青去寻村支书。支书是个中年汉子,姓赵,穿着西装衬衫,对开发事极热心,说话时手势颇多。
“我们打算在这里建观景台,木结构,仿古式样;那里修亲水步道,铺防腐木;河上可划小船,竹筏也行,弄点渔歌表演……”支书指着壁上规划图滔滔不绝,图上有红蓝绿各色线,标得密麻麻。
“支书,”阿青打断他,“这些设计会不会……改了河的性子?”
“性子?”支书一愣,随即笑道,“河的性子就是水嘛。我们让它更干净,更安全,更美观,有甚么不好?从前那河多险,年年淹死人。如今好了,岸砌起来,细伢子跌下去也爬得上。”
阿青想起五婆婆的话:河记得每一滴融进它的水,每一个融进它的人。
“石拱桥虽拆了,河还是这条河。”支书接着说,语气变得郑重,“它见着我们村如何从穷到富,从旧到新。如今也该为发展出份力了,你说是不是?”
阿青望着规划图上齐整的线条,标明的分区,算好的客量。一切都合理,都科学,都现代。但他脑子里浮起的,却是小时那个野草萋萋的河岸,那座生满青苔的石拱桥,那些在夕阳里戏水的细伢子,还有阿芳水红的身影——那样鲜活,那样短促,像夏天的一场骤雨。
“我有个主意。”阿青说,声气平稳,心里却有甚么东西正破土而出。
五
三个月后,南河改修工程动了工。但与原先的规划不同,工程留了一段老河岸——正在石拱桥原址附近,长约五十步。工人清了野草,但没铺石板,只修了一条素净的土路,路边种了野菊和狗尾草。在老人们的提点下,他们甚至从下游寻回几块当年的桥石——那些石头被水磨得光滑,上头还有模糊的凿痕——安在河岸边,像一群沉默的守夜人。
观景台建在稍远处,亲水步道绕开了那段老河岸。设计说明上写道:“保留一段自然河岸,以存村庄历史记性,传续乡土文脉。”这话是阿青坚持添上的。
动工那日,来了许多人,镇上的干部,村里的管事,乡民,还有扛摄像机的记者。阿青站在人堆里,看见五婆婆也来了,由阿芳的娘搀着,立在人群边沿,远远地向他点了点头。那一刻,阿青在她眼里看见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不是喜,也不是悲,而是一种深沉的、疲惫的安宁。
当日下午,阿青最后一回来到河边。工程已动,上游传来机械的轰鸣,但这段老河岸尚安静。他走到岸边,蹲下身,像小时那样将手探进水里。水凉凉的,流过指缝时有股柔韧的劲,还如从前。闭着眼,他仿佛又听见那熟悉的声音——不是水沟般规整的潺潺,而是南河独有的、夹着记性的低语:哗啦……哗啦……咕咚……像叹息,像诉说,像梦呓。
“阿青。”
他转过头,见阿芳的娘立在不远处,手里提着一个小布包。
“明日要走了?”妇人走近,在他身边的石上坐下。
“嗯,回城里。工程后续有本地班子接手。”
妇人沉默了一气,望着河水。日头在水面上跳跃,像无数碎金。“阿青,难为你了。”
“难为甚么?”
“难为你让河还是河。”妇人轻声说,声气有些哽,“阿芳若晓得,会欢喜的。她那样爱这条河,虽说它……带走了她。”
她打开手袋,取出那个小布包,蓝粗布,洗得发白:“这个给你。”
阿青接过,打开看,是那枚水红的头绳,静静躺在布里,像一片沉睡的花瓣。
“五婆婆要我给你的。”妇人说,“她说,记性需得有人记得。记得的人多了,记性便不会丢。”
阿青握着头绳,觉着眼眶发热,视线有些模糊。他深吸一气,河水的味道涌进鼻息——湿润的,微腥的,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味,那是乡土的味,也是童年的味,更是阿芳永远留在这河里的味。妇人拍拍他的肩,再没说话,转身去了,身影渐渐消失在河岸的转弯处。
夕阳西下,河水又一次被染成橘红,这一回,那颜色显得格外暖,格外慈。阿青在河岸边坐了许久,看天色从橘红变绛紫,再变深蓝,星子一颗颗跳出来,映在河里,分不清哪颗在天,哪颗在水。起身离去时,他将头绳小心地放进上衣口袋,贴在心口的位置——那里听得见心跳,也听得见河水的回响。
归城的车上,阿青望着窗外飞掠的景致:稻田、农舍、远山、电线杆……一切都在后退,只有南河在记忆里向前流。他想起小时的一个黄昏,和阿芳蜷在石拱桥下。水声哗哗,萤火在草间明灭。阿芳问他:“阿青,你长大了要做甚么?”
“我要去很远的地方。”那时的他答,眼望着河水流去的方向。
“那你会忘了南河么?”
“不会。”
“为哪样?”
“因为河记得一切,而我会记得河。”
车子驶过新起的“致富桥”,桥灯已亮,在暮色里连成一串光珠。南河在后头渐渐远了,但它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哗啦……哗啦……永不止歇。阿青把手伸进口袋,握住那枚褪色的头绳。布已软脆,仿佛轻轻一扯便会碎,但它仍保持着完整的形状,像某种固执的持守。
他晓得,无论走到哪里,南河都会在他的记性里流淌,带着所有的记性,所有的未了,所有的别离与重逢。那些沉入河底的人,那些被带走的时光,那些被拆掉的桥,并未真的消失——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样貌存在,在水的记性里,在石的纹理里,在每一个记得它们的人的心里。
河水不歇,记性不止。这便是南河教给他的,关于光阴、失去与永在的秘密。而有些秘密,不必解破,只需记得——被河记得,被人记得,在这虚实相生的世间,成为渡我们过时间之河的那座桥。那座桥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就在那里,连着过往与现今,连着生者与逝者,连着每个在河边停留过、倾听过、怀念过的魂。
阿青闭了眼,靠在车座椅背上。口袋里,那枚水红的头绳贴着心跳,微微发烫,像一小簇永不熄灭的火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