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月、赏月

（一）

我的祖母出身村西的李家大户，家规家风甚严，自幼就被缠了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虽识不得字，下不了田，却擅长女红家务，对传统的礼仪自小耳闻目染，颇为看重。

每每临近中秋，祖母便会提前准备拜月的事。她会叮嘱孩子们，月亮上有月神，中秋节前后几天，不能用脏话骂人，不能偷东西吃，一旦被月神听到看到了，就会烂嘴巴烂手指。

中秋节前两天，祖母就开始忙碌了。先是将当年打下的新麦，用新鲜的井水漂洗三遍，铺在干净的芦苇席上让太阳晾干，收到绣有莲花的小布袋中回味。第二天取出雕刻有五谷丰登的青石小推磨，用水清洗干净，陆续倒上小布袋里的麦子磨成粉。磨成的粉要过一遍粗筛，过一遍细筛，再收到小瓦罐中。中秋节当天，用新麦粉加上老面酵子，发面后擀成薄厚均匀的圆饼，两面刷上素油，放入小竹笼蒸成月饼。

傍晚时，祖母会清扫一遍庭院，洒上净水，在院中放置红漆小方桌，供上蒸好的月饼，配上新采摘的石榴、甜枣和红柿，中间摆上香炉。待到月上中天的时候，便唤上孩子们，跪在桌前一起拜月。拜月时不准说话，只有祖母口中念念有词，大概是说月亮神仙，保佑人间平安，家人无病无灾；保佑风调雨顺，地里庄稼丰收；保佑孩子们学习好，身体壮实等等，随后会一起磕三个头。孩子们的兴趣往往在供月后，祖母会把供月后的月饼、果子分给孩子们吃，吃了后会保平安、身体壮、学业好。

祖母和孩子们拜月时，祖父是不在家的。中秋节前后，恰逢老家收获秋庄稼之时，从地里收来的玉米、谷子、花生、芝麻、黄豆都摊晒在自家的麦场上，祖父就在麦场上搭个草棚日夜看守着。祖父家里世代务农，解放前积攒了些田地和骡马，弟兄三个生的高大魁梧，都是方圆十里种庄稼的好手。祖父自小就在田地里打拼，识字不多，言语甚少，威严勤劳，也不太相信什么神仙礼仪。每每孩子们把供月后的月饼送到麦场给他时，他都会说一句，真是闹笑话，月亮能帮着种庄稼、打粮食。

（二）

中秋节时，与祖母拜月不同的是，外祖父与外祖母更看重的是赏月。

我的外祖母出身秀才之家，家中只有几亩薄田，日子过得拮据，但身为秀才的祖姥姥却比较开明，自小教外祖母兄弟姐妹读书识字，讲些历史故事、说些神话传说给孩子们听。外祖父自幼兄弟多，家计艰难，少小就离家出外，在华山下的药铺里当学徒，从采药识药、炮制熬药开始，学了些开方治病、按摩推拿本事。解放后回了家，是村里人信任的郎中。

赏月重在闲趣。与参加祖母的供月相比，我和妹妹们更喜欢去外祖母家过中秋节，因为赏月无需跪拜，有五仁馅月饼吃，有肉和炸豆腐吃，还有故事听，其乐融融，其趣多多，不像供月那么严肃拘束。

中秋节一大早，外祖父先去镇上的糕点铺子买包五仁馅月饼，去肉铺、豆腐坊割肉打豆腐。煮肉炸豆腐做道香喷喷的凉拼盘，则是外祖母最拿手的。待到月上树梢，在清扫过的庭院洒上净水，外祖父搬出大方桌和竹编躺椅，外祖母端出肉菜拼盘，摆上五仁馅月饼和石榴、甜枣、红柿，再烫上一壶酒，让孩子们围坐起来，一起吃饭赏月。

外祖父和外祖母喝完三杯酒，故事就开讲了。外祖母先讲嫦娥奔月，大意与民间的通识版本差不多，不过也有些不同处。外祖母讲的并不是嫦娥无情无义，瞒着后羿偷偷服灵药奔月成仙，而是被后羿的恶徒蓬蒙所逼所迫。那英雄后羿射日后名气大增，不少志士慕名前来投师学艺，心术不正的恶徒蓬蒙因得知后羿得到王母娘娘的仙药也混了进来。中秋节那天，后羿率众徒外出狩猎，心怀鬼胎的蓬蒙假装生病卧床不起，待后羿率众人走后不久，持剑闯入内宅后院，威逼嫦娥交出不死药，不然就焚烧山庄杀掉后羿的儿孙和家仆，危急之时嫦娥毅然吞下灵药奔月成仙，吓得蓬蒙连忙逃走。傍晚后羿回家闻听此事，又惊又怒，悲痛欲绝，望着夜空呼唤嫦娥，看见了满月中嫦娥的影子，听到了嫦娥的回应，连忙让徒弟们在花园里摆上嫦娥平时爱吃的饼子鲜果，遥念在月宫里的嫦娥。

与外祖母讲的嫦娥奔月相比，外祖父讲的吴刚伐桂则要童趣的多。传说月亮里有一棵高五百丈的月桂树。汉朝时有个叫吴刚的人，因醉心于仙道而不事耕作、不孝敬父母、不疼爱妻儿，被世人所耻笑，玉皇大帝得知后罚令他到月宫去砍月桂，并说如果你砍倒桂树，就可获仙术。但吴刚每砍一斧，斧起而树创伤就马上愈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月桂越来越茂盛，吴刚也没获得仙术，只得到满嘴的白胡子。不过吴刚伐桂改正的诚心也感动了玉皇大帝，允许他每年中秋节晚上回到人间与妻儿团聚。每当半夜月上中天，天门就打开了，白胡子吴刚就出现在天上，他会问赏月的孩子们有什么心愿，第二天就能帮着实现。以前有个小孩子，看见白胡子吴刚吓得只捂住嘴，结果第二天满嘴长了如同吴刚的白胡须。讲到这里，外祖父会问孩子们的心愿，妹妹们会要彩色的发卡、好看的花衣裳，弟弟们会要金箍棒，还要飞到天上去找孙悟空。外祖父听着就爽朗的笑了起来。可是等不到天门开，孩子们就都睡着了，始终没见过天门开、吴刚来，每年的心愿得等到下一年中秋实现了。

（三）

拜月与赏月的事已过去多年，四位老人也相继离世，化作了黄土中的魂灵，或者已去天上修成神仙，但却一直深刻在我的记忆中。每每回想祖母拜月的虔诚祈福与祖父的勤劳耕作，每每回味外祖母和外祖父故事中嫦娥与后羿的爱情大义、吴刚为与家人团聚而痴心伐桂悔改，我想中秋节里，饱含的是对美好平安生活的向往，对人间爱情亲情的祝福，对家人相聚团圆的珍惜。

把拜月与赏月的往事写出来，想延续的是亲情的怀念，恩德的追忆。只是比起童年时，现在的中秋节简单无味了许多，一家人去超市选一盒包装好、馅类多的月饼，然后回家或打开电视看中秋晚会、品味历代文人骚客诗词中的中秋，或者玩着手机、刷着数据平台推送的短视频，吃块月饼，喝杯淡茶，待到夜深时互道句晚安，就算过了中秋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