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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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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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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上最后一个稻草人

老鼠一直在做梦。

他的梦境来源于他见到的每一个东西,倒不如说,其实他就是活在梦里。活在梦里这件事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活在梦里。

醉生梦死的一帮人哦,老天爷这么说的,他老人家说完之后我们就看到这样的一帮老鼠了。老鼠不是一个人,但他又是一个人,那么做梦的一群人。说起来,老鼠去年的时候还在跟我说呢,他的好朋友让他去试镜。大概电影是关于稻草人。稻草人有什么好拍的?我问老鼠,老鼠说你不懂,那是艺术追求呢!

艺术追求也好,残酷现实也罢。这些我不在乎的东西不都一直在延续吗?有时候会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而哭泣,但是哭完你才知道呢,没准就是你的一部分。那就是一部分,风里面的,雨里面的,稻草人草芯里面的。

我啊,跟你们说的故事,他以前也跟我说过。但是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也没想到,我跟他都变成一样了。无所谓,都是梦呓。导演问我的时候,也就像在做梦,单镜头的梦。你能够感受到的,那个镜头在围绕着你转圈,你内在的灵魂在微微发颤。

导演那个时候问我:“让我们想象一下,你在农场里面,是一个稻草人。你的周围生长着很多很多的农作物,有玉米,有麦子。但是,你有一天突然变成了人。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院子,还有电视机!有一天晚上你回到家,喝完啤酒,坐在院子里,星星很耀眼。这时候你是什么反应。”

我忘了我怎么说的,我只是说了老鼠该说的话。不知不觉间,我也变成老鼠了。

去他妈的,我哭了好久。因为那些风里面的,雨里面的,稻草人草芯里面的。都是些他妈的什么玩意。

对不起,莫名的抱歉,因为那些能够影响到别人的东西。我很害怕我的情绪会传播到别人身上,这根本就不重要啊。为什么要让那些忙碌的人感受你呢,真是自作多情。我有的时候真的很想问老天爷,但老天爷整天摆着个吊脸戏谑地看着你。他妈的,好想抽烟。老天爷!你妈的,为什么把我们变成这样。

醉生梦死。我喝了好多酒。好多好多。

如果那个人会不开心的话,请帮我隐瞒。总之,现在轮到我讲故事。

天正黑,大厦林立,一眼望不到顶。老鼠从大门出来,沉没在阴影里。

咔嚓几声,隐约看着点火星,几缕烟飘出来。

一阵风吹过来,把灰吹了他一脸。他吸了一口尘土,又用鼻腔喘出去,那支烟他不想抽了。

拍了拍工装上的灰尘,他往家走去。

房间干净而整洁,水龙头垂涎的水滴一滴一滴拍击在瓷碗的表面,就像蒙了层灰。

他熟练地把早上剩下的粥热了,然后从冰箱里翻出一个苹果。屋子里只开了一盏灯。他就在厨房里吃完了晚饭,吃饭的时候老鼠发现粥里有颗砂砾,他愣了一会,把砂砾吞下去了。

清水冲刷过瓷碗,他把灯关了,在夜的掩饰下爬上了床。

“今天干什么了?”

“好像什么也没有。”算了吧。

摇了摇头,他把眼睛闭上了。

白天真是漫长,只有夜晚才能藏住城市的本性。每一个人在城市里都是这样,白天的时候戴上面具,又在晚上把它给摘下来。他们活在自己设定好的程序里,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下班了,天又黑了。

老鼠从大门出来,活动了一下筋骨,想从口袋里找烟,却翻出来一张电影票,日期刚刚好是今天。

《镜子》?塔可夫斯基?

没看过的电影,陌生到没听人说起来过。他想了想,往电影院走去了。

电影院空无一人,但电子播报牌还在滚动,前台暖色的灯光充盈,爆米花和饮料端坐在那里。他没想那么多,按照电影票上的指引到放映厅坐下,他手在座位的扶手上摸了一遍又一遍,看着整个空间慢慢变暗。

电影放映前一秒,一个女人急匆匆地在老鼠身边的位置坐下,手里的爆米花差点泼在老鼠身上。

“抱歉,不介意地话一起吃吧。”

她把一大桶爆米花塞过来,电影放映开始了。

巨大的银幕前,整个放映厅只有两人。放映机的齿轮吱呀吱呀地响,一个时代的回音游荡到现在。

01 内 电影院放映厅 - 夜

银幕蓝光闪烁,病床上的鸟特写。爆米花桶晃动,泪珠接连砸在爆米花上。座椅随着女人后仰发出吱呀长鸣。

女人眼眶泛红,指节抵住人中:见丑了。实在是感受颇丰啊。

老鼠慌忙环视,爆米花落一地,挠头:爆米花…很好吃

顶灯骤亮。女人后颈贴着椅背仰头。座椅间漂浮着咸涩的潮气。

02 外 电影院后巷 - 夜

街灯在积水里摇晃。老鼠摸索衣兜,掏出的万宝路滤嘴带着棉絮。女人屈起食指接过,烟卷擦过老鼠的手。

女人:(打火机窜起的火苗照亮半边脸)在这里说点什么也太扫兴了吧,我们换个地方聊聊吧。

远处飘来雨水落地的声音,还有男人们,女人们集体的叹息声

老鼠:去喝点...(咳嗽)喝点波本?

女人的影子碾过海报碎片。

03 外 旧公寓楼 - 夜

槐树影子在墙面扭动。女人忽然驻足,远处传来清脆的回响。

女人,转身,倒着走:你喜欢塔可夫斯基吗?

老鼠:喜欢,他很厉害。

女人凑近:为什么呢?

老鼠停下:就好像回忆录一样,我的回忆录。

女人一脚踢开路边的石子,石子撞在消防栓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也这么觉得,就像走进我小时候一样。

女人渐渐地笑起来,扶墙俯身,老鼠看不到她的脸。

老鼠:怎么了吗?

女人抬头,眼中含泪:多像我妈啊,她走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那一片都是她的回忆录了。那一片被灰覆盖的地方。

老鼠眼睛向左看:没有什么灰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女人没说话,转身看老鼠。她用手点了点胸口。

寂静漫延。门牌在阴影里渗出铜绿。

04 外 老鼠公寓门口 - 夜

钥匙悬在锁孔震颤。女人身上的香水味缠绕着烟蒂余温。老鼠转身时,路灯将影子拉成细长的灰。

老鼠对着虚空举起半截烟,又把手放下,看不清他的脸,影子被路灯拉成细长的灰。

门轴吱呀切开黑暗,潮湿的气息吞没了全部。

黑场

字幕:所有的灰都在等待一场雨。

老鼠晚上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大概还在上小学时,那时候他有过很喜欢很想买的东西。那东西他选了很长时间,朝思暮想,魂牵梦绕,终于终于,他打算跟母亲说一下,他下定决心,站在房间门口。

“欠的八千块钱什么时候还?!”

“我们难道不用钱吗?我们难道不用生活吗?!”

“快点还钱啊!”

老鼠呆住了,他想伸手开门,但颤抖着又把手收回来了。他在门前站了很久很久,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听着房间里的人在哭。

他转身离去了,关上灯在黑暗里小声地啜泣。

谁也没发现。

黄昏,下班了。

门被老鼠推开时,尘土扑面,太阳溺死在自己的血里,眼熟的女人倚在墙角,吐出几缕烟雾。

老鼠有些诧异,但他什么也没说,向家走去。

女人跟了上去,他们一起走着。

“你肯定有很多话想说。”她先开口,有些漫不经心。

“也许吧,但那都不重要了。”

“什么对你来说重要呢?”工作?学习?生活?社会?

“世界吧,这个世界的全部东西。”他想说自己。

“谁在乎呢?”

“说的也是。”

“喝酒吗?”过了一会儿老鼠说。

“我想喝点烈的。”

“只有啤酒。”

“那足够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把它插进门锁里,门开了,大厅早已经开好了灯,地板在灯下泛着光。

“干净而明亮。”

“是的。”男人从厨房里搬出一箱啤酒。“鞋子不用换了。”

“谢谢,有这么多真是太好了。”她的注意力在酒上。

“我们可以喝到灰把这里全部淹没。”她说。

“对,酒精能做到一切。”

“也许吧。”女人有些落寞了

雨声淅淅沥沥,渗透进来,屋里屋外模糊了。

“下雨了。“女人说,喝了口啤酒。

我在说什么?

“我喜欢下雨。”女人冲他笑,很标准的笑容。

“一切都模糊起来了呢。”

老鼠看向窗外,那些高耸入云的,不可一世的大厦,现在也只能看出他们的骨架了。真是可笑,这些靠着吞噬别人来生长自己的东西,也有一天被别的东西吞噬吗?

“去他妈的。”女人说,“去他妈的雨,去他妈的大厦,去他妈的世界,去他妈的灰。”

对不起,有些情绪化了。

两人碰杯。

“我也会这样。”他冲女人笑,很克制的笑容。

女人冲着窗外看,她下颚的曲线像一把弯刀。

“真快啊。”

“什么?”

“发展得真快啊。”

“时代在进步。”

“说不定真是个好时代不成?”

“敬好时代。”

“敬好时代。”

两人碰杯,他们的影子也在雨水冲刷下模糊了。

灯渐渐暗了下来。房间,客厅慢慢变得透明了,背景融合在一起,就像谁的心脏一样,谁的呢?

“我要走了。”女人说。

“再见。”老鼠低头喝啤酒。

“我叫沈岩,最好不再见。”女人把门打开,屋外狂风暴雨呼啸,唱着哀悼的歌。

“我是…”

门关了。

老鼠喝了口啤酒,水龙头垂涎的水滴一滴一滴拍击在瓷碗的表面,屋子内昏暗又潮湿,他喝完手里拿着的矿泉水。爬上了床。

白天,老鼠照常去上班。前脚迈入办公室,却看见办公室里空空荡荡,风把资料卷起来,整个办公室里就像飞进了一群白鸽。

嘀嗒,嘀嗒。水龙头垂涎的水滴一滴一滴拍击在瓷碗的表面。

老鼠原地呆愣了几秒,转身下楼去了。

昨日的雨水冲洗了一遍城市,清风抚过老鼠的脸颊。他感到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在微微颤抖,但是心跳又异常的舒缓,他整个人沐浴在空气中,就像水坑里的青蛙一样自在。

他点了一支烟,“干净而明亮。”沈岩那句话在他脑海中萦绕。他抬了抬眉头,嘴角咧开了。

“哟!”沈岩朝他招了招手,在医院外。

晚风吹拂过沈岩披肩的长发,又送到老鼠脸上。老鼠觉得有种夏日溪水般的清凉感。

“今天怎么不在里面。”

“你跟我走就是了。”

“你今天有点不一样。”老鼠对沈岩在医院外等他感到诧异。

“不一样?”沈岩转了一圈,她上身穿着一件棕褐色的呢子大衣,腰间挎着珠白色的包,下身的半身裙露出一截纤细的小腿,举止优雅的像精灵。

“变漂亮了吗?”

“是的。”老鼠点头。

“谢谢。她理了理衣领,然后加快了脚步。

老鼠无言,快步追上去。

过了几分钟,老鼠和沈岩顿足。

眼前是一家高档餐厅,里面的装修风格是简约,高效,而且冷峻的。老鼠局促不安地坐在桌前,对面的沈岩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看起来就像犯错了的小孩。”

“没必要到这种地方来。”

“总要这样的,接触点不一样的东西。这是每个人的生存法则啊。”

“我不明白。”

“我们不需要答案。”

服务员把前菜端来,刚想说什么,沈岩看了眼他,他离开了。

“没事的,有我在,我们一起。”她转过头来看老鼠,眼神柔和了。

“我们…”老鼠凝噎。

“有人在你会好点吗?”

“得看人吧。”

“真没想到啊。”沈岩手托着下巴,“还能看见你。”

“我不是死了。”

“你这样,混得也不差。”

“也就这样了。”

沈岩没说话,喝了口红酒。

“谁不是呢?”很久很久,她说。

对,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他变化来变化去。要求你适应,顺从。那些不顺从的人在草垛上自尽了,顺从的人变成了稻草人,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矗立着。那些人都是稻草人,还拥有着所谓自由意志的稻草人。世界真他妈是一个婊子。

“那些东西我无所谓了。”

“我觉得吧,总要有什么在乎的。”

“管他呢,现在过好我就很知足了。”

“我觉得,你很像我的母亲。”

“哪里像?”

“说到底我们都一样。”

“什么?”

“灰啊,这世界全都是灰,不同形态的灰。”

先是水滴声,就好像水龙头垂涎的水滴一滴一滴拍击在瓷碗的表面,清脆空灵。然后是液体碰撞玻璃器皿的声音,浪潮似的卷过来。最后是脚步移动的声音,很轻,但是他慢慢地看见了一个端着热可可的女人,在昏黄的灯光中朝他走近了。这是谁的母亲?妈妈?他试着叫唤了一声,这一切就像幻影似的破灭了。

噗呲,服务员把酒瓶的木塞扭开,鲜红的酒液在杯中打转。

“对不起,有点想吐。”老鼠捂着嘴冲进了卫生间。

沈岩坐在桌前,半张嘴,伸出的手又放下。她低头摆弄起自己的手指。

那天下班之后,老鼠到了心理医院。今天人不是很多,可还有一部分在那儿坐着。他们大多数一言不发,抬头看天花板或是低下头把弄自己的手指。

“您好,我想…”他走到护士站。

“有预约吗?”

“…我好像…”

“哦等下 …什么?可以,我现在安排。你去301,那没人。”

“谢谢。”

走廊真长,没开几盏灯。老鼠的步子越迈越大,却在门口停了下来,他心脏跳得真快,就像水龙头垂涎的水滴一滴一滴拍击在瓷碗的表面。

他站在门前,双腿忍不住开始打颤,身子转过来半截。他一直望向来的那边,不愿面对。

门被打开了,一个女人穿着白大褂,探出半个头来。

“在干嘛呢?”

“啊!”老鼠被吓了一跳,“没有没有。”

“没有就快进来吧。”

门开了,早已经开好了灯,地板在灯下泛着光。东西摆放得整齐,书架上都是些跟精神分析相关的书籍。暖色的光充盈着每一个角落,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香气。

“干净而明亮。”

“是的,喝不喝热可可?”女人问。

我们可以喝到灰把这里全部淹没。

“哈哈,如果你能喝的下的话。”

老鼠看着她,瞳孔收缩了。

“我是沈岩。”她冲老鼠笑。

“我是…”

“老鼠,我知道你,我们一个高中的。”

老鼠慢慢看不清女人的脸了,总觉得很清晰又很模糊,他有些不明白了。

“你怎么会来这?你家不是在…”沈岩问。

“一点小事”

“哦。”

她喝了口热可可。

“来这里还待得习惯吗?”

“还行吧。”他眼睛向左看。

“还行就不会来这儿了。”

“其实是一个朋友让我来这儿的。”

“这么说你一点问题都没有咯?”

“我很健康。”

“你喜欢看什么电影。”沈岩突然说。

“我不知道,我很少看电影。”

“如果硬要选的话,选一部。”

老鼠手撑着下巴,闭起眼睛。

“应该是塔可夫斯基的《镜子》吧。”

“为什么呢?”

“它有点像回忆录。”

“回忆录?”

“就好像我接触过,我的生命,还有灰,就好像…”

“你的一部分。”

“对。”老鼠喝了口热可可,有点烫嘴,但确实很好喝。

“所以叫《镜子》吗?”沈岩笑得灿烂。

老鼠总觉得这一幕在哪发生过,但又有些不太一样。现在的沈岩,就好像潺潺流淌的小溪一样。

“下次你还会来吗?”沈岩说,她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指。

老鼠没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下次还得来。”沈岩说,她抬起头,又像个医生了。“你还有很多问题。”

“我没有问题。”

“那就当我是关心你,下次再来。时间就定在后天,就后天晚上吧,还是这个时间。”

“…好吧。”

老鼠喝完那杯热可可,转身出去了。他把门关上前回头看了眼沈岩,沈岩低下头摆弄自己的手指。

老鼠晚上梦见高中时期的沈岩,扎着低马尾,白皙的皮肤,葱根般的手指。他们肩靠肩趴在天台的围栏上。

“看,鸟。”

“那还有稻草人呢。”

“稻草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不知道。”

“我觉得他知道。”沈岩脸转过来,“你觉得现在的生活有意思吗?你是否具备自由意志呢?”

“不清楚。”

我们都是稻草人,但这话他没说。

“鸟飞走了。”

“稻草人也飞走了。”

“什么也没有。”

“什么都没有吗?”

“我们还有什么?”

“确实。”

“生活真累啊。”

“你选择的。”

“下雨了。”

“灰还在,这改变不了什么。”

“至少体育课没了。”

“哈哈。”

铃响了,他们回教室了。

第二根烟抽完,他推开了医院的门。

没什么不同,什么场合就做什么事,在不同的情境下扮演不同的人。偶尔笑场,但是笑场的时候,那才是真正地活着。

沈岩绝对是笑场了,但她那么成功,也会笑场吗?那才不是笑场,老鼠更觉得那是牡蛎被撬开收缩着的肉。

咚咚,他叩门。

“请进。”

“今天我们做什么?”老鼠瘫坐在沙发上,看着沈岩端来一杯热可可。“谢谢。”

“不用谢,我们需要聊聊,然后做点小测试。”

“什么小测试?”

“罗夏墨迹测试。”

“什么?”

“简单来说,就是我给你看一些抽象的图片,然后你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现在开始吧。”老鼠端正身体。

“急什么,等下再开始。”沈岩喝了口热可可,“你喜欢热可可吗?”

“还不错,挺甜的。”

“甜的才好,我认为这有助于我思考。”

“我妈经常给我做,在我家那边。我是说她那边。”

“你家那边?我记得附近是一片田吧。”

“是的,种植了很多农作物,有玉米,麦子,还有一个稻草人。我常坐在那儿,待到天黑才回家。”

“那真不错。”

“是的,秋天的时候有风吹过来,金黄的波浪就开始起伏。稻草人头顶的帽子有时候会被吹跑,然后我就一直追一直追,直到太阳在天边洇成一滩血。”老鼠又喝了一口热可可,喝完了。

“我给你加点。”沈岩把杯子拿过来,又倒了一杯热可可,巧克力香在房间内摇曳,就像麦浪一样。

“谢谢。”老鼠接过杯子,“哪买的可可粉?”

“本地的。”

“本地的不见得这么好喝。”

“是你还没习惯。”

“我习惯不了。”老鼠把头低下了,他的指尖微微颤抖。

一点也不一样,社会,文化,饮食,这里的一切都在排挤我这个外人,他们坑害我,侮辱我,杀死我。都是些坏死的,无意义的,荒谬的东西,去一边去,该死。

沈岩看着他,眼神湿润了。

“对不起。”老鼠说,抬起头看她。

“没什么。”

“你知道我不是因为…”

“我知道,我都知道。”

水龙头垂涎的水滴一滴一滴拍击在瓷碗的表面。

“你为什么会来这呢?”

“这里正在发展,他们说有价值。”

“真累啊。”

“我们选择的。”

“真的会有价值吗?”沈岩摆弄起自己的手指。

“我上次回家的时候,稻草人雀跃着过来拥抱我。”

“开始测验吧。”

“嗯。”

样本01

参数描述:对称几何图形(黑白双色)

反应记录:

"一个人被撕成两半…中间的缝隙中有许多双眼睛。"

分析结论:完整认知功能保留,但存在存在性认知裂隙

样本02

参数描述:干涉图样

反应记录:

"两个人弯腰鞠躬,伸出手却没有握手,他们的手上渗出鲜血。"

分析结论:社会交互拒绝反应,创伤记忆

样本03

参数描述:投影

反应记录:

"倾斜的黑色高塔,塔顶有一个人影在跳舞,但人影比本人更加庞大,他没有五官"

分析结论:环境压力应激,自我认知消失

样本04

参数描述:随机图样

反应记录:

"两片云,不,两只手在撕开一张纸,纸屑变成稻草人飞走了。"

分析结论:客体化认知倾,社会联结缺失

样本05

参数描述:复合光谱

反应记录:

"一只巨大的虫子趴伏在蛋糕上,纸屑变成稻草人飞走了。"

分析结论:认知失效,悲观主义

“结束了。”

“你在写什么。”

“分析报告。”

“我是什么样的?”老鼠看着她的眼睛。

“你没有什么样,你是好的。”

“是好人咯?”

“是的,而且非常好。”

“那听起来不错。”老鼠把热可可喝完,站起来,“走了。”

“后天见。”沈岩说,她还在看那份分析报告。

“后天见。”老鼠顿了顿,“后天见。”

他出去,关上门。一口气跑到医院外面,建筑物的影子里,然后大口喘着气。过了会,他又点了支烟,在风里慢慢地抽。灰被风散开来,落到每一个东西的一部分里。

几天了?老鼠不知道。在那天之后,他把自己封闭在屋子里不出去。门窗紧闭着,窗帘紧拉上。房间里面漆黑一片,他蜷缩在床上,感到全身无力。

他时常听到手机的嗡嗡声,但又把手机丢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老鼠用被子蒙住自己,活着就像是真的老鼠。

雨声淅淅沥沥。

又下雨了,雨珠击打在树叶上,又穿过雾气在窗户上晕成一团。老鼠钻到窗帘后面,脸贴着窗。窗外的世界模糊成一片,他什么也看不见。

扶着墙,他一点一点朝厨房走去,打开冰箱,剩下一个苹果躺在灯下。

他瘫坐在厨房的地板上,咀嚼得很慢。吃完后他把残骸摆在原来的位置上,又扶着墙倒在床上。

眼皮很沉,他睡着了。

他醒来时,雨点落在窗上就像鼓手表演双跳。老鼠钻到窗帘后面,脸贴着窗,感觉有人在抽他耳光。

“叮咚。”一声清脆的铃响,从雨幕中穿透过来。“叮咚叮咚。”大概是怕人听不见,有人又按了几下。

老鼠有些错愕,他摸索到门把手,向下一拧,水雾充盈了整个屋子。门外站着一个人,他套着厚重的衣服,老鼠怎么样也看不到他的脸。

“您的东西。”他递过来一个盒子,喉咙像生了锈。

“谢谢。”老鼠接过来,那人在雨幕中渐渐消失了。

把门关上,老鼠打开了一盏灯。不算太亮,但能看得清屋子内的全部。他把盒子打开,里面是几支烟,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一串电话号码。

老鼠去房间里翻翻找找,打开手机,短信铃声一直在响,但他没有理会,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

“喂?”

“喂!我是导演!还记得我吗?”

“什么事?”

“没有啊,我有点想你了。”

“啊?”

“不开玩笑,最近有时间就来我这里拍戏吧,实在是找不到你这样的人了。我拍戏的地址就在你老家那边哦。”导演轻笑。

“你怎么知道我老家在哪?”

“我跟沈岩认识。”导演说,“你这几天没去找她吧。”

雨声淅淅沥沥。

“你想说什么?”

“找她聊聊吧,她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

“她要去哪儿?”

“大概国外吧,瑞典?丹麦?不清楚,他家里人安排的。”

老鼠沉默了很久,客套几句之后,挂了电话。他打开短信,里面消息都是沈岩发的。

“我留了封信给你,在301桌子上。”这是最后的消息了,时间在去年。

老鼠试着给沈岩打电话,短暂的拨号音之后,电子声传来:“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老鼠马上披好了衣服,推开门,冲进了雨幕中。

头发湿漉漉得糊成一团,紧紧贴着老鼠的头皮。他把头发往上一撩,水顺着衣服往下淌了很久,在地上积成一个小水滩。倒映出他的上半身,却看不清脸。

老鼠用双手揉了揉脸,又拍了拍身上的水,推开了大门。

很快到了三楼,与别的楼层不同的是,这里只有护士站开着一盏昏黄的灯,暖色的灯光充盈了空气,让他想起来那天晚上的电影院。

“您好?”护士站空无一人。

他环视周围,左右的走廊暗得看不清尽头。他很想走到301那儿,但他的双腿开始颤抖了。

他转过身来,又转回去,但最终还是转过来,头也不回地进了电梯。

到了一楼,这里的地板泛着光,头顶的白炽灯把每一个角落都照得透亮。周围都是排着队的人,大家不约而同地发笑。

老鼠感到有点恶心,他扶着墙,走到大厅服务台。

“您好,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我像问一下301的…”

“不好意思先生,我们医院没有三楼啊。”

“我刚从三楼,电梯那下来的…”

“先生,您又说笑了。我们医院没有电梯,而且只有两层啊。”

老鼠转过头来正欲指,却看见刚才电梯的位置变成了安全出口。他撇过头来,对上导医的笑。

“我想找一下,沈岩医生。”

“我们医院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医生。”导医对他笑。

身后的人群也在笑,说着本地的方言,老鼠听不懂。他觉得那些人把他包围起来,越来越高,越来越大,就像雨幕里那些林立的尸骸一样,天空开始旋转,这一切都好像发生在某一部电影里了。

水龙头垂涎的水滴一滴一滴拍击在瓷碗的表面。

老鼠大叫了一声,冲进了雨幕里。

回到家,他瘫坐在地上,衣服上的水在周围积成一小滩。

老鼠眼神迷离,拿毛巾擦干净手机,拨打了导演的电话。

“喂!我是导演。”声音远远地飘过来,就好像隔了一个时代。

“沈岩怎么了?”

“谁是沈岩?”

一阵齿轮咬合声,老鼠的心脏跳得厉害。

“你的朋友啊!那个心理医生!”

“嗨!我之前都没跟你说过话。”

“我们…几个小时前还打过电话,你说我去拍戏…”

“谁还会记得以前的事?我一天打八百个电话,我怎么知道你是谁?至于你凭空多出来的那一段记忆,我觉得大概是你的记忆产生偏差了。”

“产生偏差?”

“我就跟你说说吧,当受到很大的威胁的时候,你的大脑就会让你混淆你经历的一切,把他们转化成你能够接受的样子。你大概是失败的事情经历太多,让你有些不知所措了!当一切能与你沟通,共鸣的东西都不在了,你才会产生偏差,把以前经历过的事情都杂在一起了!”

“…谢谢。”

“别这么悲观!我无权告诉你该怎么做,但我如果是你的话,我就会去喝点啤酒,或者突然起得很早去早餐店坐着,假装偶遇我喜欢的姑娘,然后买一杯豆浆,两根油条。”

“……”

“别灰心!如果实在混不下去了就来我这演龙套吧,吃得饱饭!”

他把电话挂了,把衣服脱了晾起来,然后去卫生间洗了个澡。他洗完之后裹着毛巾出来,到厨房里把水龙头彻底关死了。

又一天晚上,他独步走到电影院,晚风吹拂起他的衣角,而他咧嘴笑。

随便选了一部电影,检票之后他找到位置靠着后背,等待放映厅慢慢变暗。

电影结束时,他看见一个女人倚在安全出口那,冲他招手,是沈岩。他也冲沈岩招手,快步走过去。

“在这里说点什么也太扫兴了吧。”他笑,然后一把拉住沈岩的手,向外走着。

“等下,慢点。”沈岩笑,没有挣脱他的手。

墨蓝色的笼罩下,他们的步伐越来越快,最后竟然跑起来。沈岩畅怀大笑,老鼠也是,笑声在风里游荡,草地被拨弄得晃动起来。

“这是到哪了?”沈岩问,她躺在草地上,发丝随风飘动。

“大概在我家那边吧。”

“你家明明在另一边。”

“你不来我还打算明天去找你来着。”

“怎么可能不来。”沈岩没好气地说。“多少年的交情。”

“多少年来着?”

“不记得了。”

“就当作十周年,恭喜恭喜!”

“去你的。”沈岩白眼。“你之后打算去干嘛?”

“回老家吧。”

“回去做什么?”

“我大概会开一家高档餐厅吧”老鼠把双手交叉在脑后。

“就你啊?”沈岩鄙夷。

“喂!”

“那我先在你这办个会员好了。”沈岩轻笑,把双手交叉在脑后。

夜很快就来了,天空星罗棋布。

“今天这么多星星啊。”

“一直有很多。”

“那一团好像塔可夫斯基的脸。”

“这有点抽象了吧。”

“哈哈哈。”

“笑什么?”

“我想到了一位很好的朋友了。”老鼠笑,“他让我去演戏来着,我当男主角。”

“真不错,生活愉快啊。”

生活愉快。

晚风吹拂,萤火虫尾灯闪烁,老鼠觉得身上每一块肌肉都放松下来了,他的眼皮慢慢合上了。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正趴在母亲的后背上。母亲骑着车路过那一片金黄的土地,扑面而来干燥的泥土味,阳光倾泻在他脸上,微微发烫。

稻草人在远处静默地矗立着,它手臂上的鸟儿们正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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