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除了草原地区食牛羊肉的需要吃茶,其他地区无吃茶习惯,而且也不叫吃茶,叫喝茶。既习惯吃茶且叫吃茶的,大多在南方,而主要是在江浙。昨晚,看曹聚仁《鲁迅年谱》,见鲁迅临终 “吃茶” 的话,又想起那时在浙江跟昭卿一块儿吃茶的一些趣事来。
昭卿住在择浦,我就住在他老屋。大约是怕我寂寞,初到慈溪的大半年里,只要星期日,昭卿总会叫我跟他骑自行车,往他异乡朋友那里转。昭卿在当地有许多朋友。我曾看见他从上海把凭票购买的缝纫机给人背回来,或者是把上海的组合家具给人发回来,人家就热情有加地请他,喜欢他。他也就家人似的,便把拖鞋丢在一旁,一只脚攀住膝头,蹲坐在红木椅上,眯起来一只眼,等待人家把茶泡上来;而且看看茶杯,往往说,“太少啦,再加一点嘛!”人家也就会笑笑地按照他的吩咐重新加茶。我们于是就开始了星期日吃茶之旅。
不过,常去的地方,主要还是逍林和三管。
在逍林的一家五金交电的门头房里,我跟昭卿已经不止一次地在这里吃茶了。那个店主是一个小伙子,领我们看过他的那些窄而充实的新品,便拐进一条长廊去见他老父亲。他老父亲正在那里纳凉,老人顺手给我们各人一把蒲扇,便开始沏茶。这里,门前是一座水泥桥,被太阳晒得烫人而刺眼,左手是堆挤的白墙和黑瓦,右手是临河直立的满是苔藓的陡壁和狭狭的石级,下面是绿水和船。仿佛又看到了吴冠中的那幅《鲁迅的故乡》的画,所不同的是,这里是写实主义的真品,而吴冠中只是抽象派的写生罢了。
昭卿我们所去过吃茶的朋友,他们大多毫不讲究茶具,只是洗得干净,或马上生火烧水,或用暖瓶,冲上一大杯绿茶来。那里茶绝对是招待客人的上品,而我们用得最多的还是当地盛产的龙井,只有偶尔昭卿格外地要,他们才拿出日常所用的农茶欣赏。农茶肥大得仿佛就是我们老家那里一堆刚刚蒸过干粮垫过底的柳叶,乌黑而疏懒。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后来我回了北方,还有学生寄来。
昭卿说,这家店铺是他帮助他们建立起来的,这时已经像模像样了。小孩子睡在摇篮的竹筐里,媳妇出去做工;菊花牌电风扇,坐在那里像佛儿一样吹拂着,热浪却一直扑脸。我们四个人就在那里聊天。老人家倒像一个仆人,不停地为我们换茶。用过的茶都倒在阳台上的一个竹器里,已经快满满的一下子了,有的还泛着湿绿。但我没有问过昭卿,这是习惯,还是留做其他之用;好像有许多人家都是这样的一个用茶的模式,直到现在也还是不知道的。
我们在三管的乡府里,是因为要看一个岑姓的朋友。岑朋友是一位资质很深的乡官。这座乡府是解放前的一个富商,土地改革被分,家人都在海外。我们去的时候,就已开始传言,为招商引资,乡府正在准备腾房子,请人家回来。
比鲁迅故居大,但我没有看到后面是否有百草园。门楣是砖雕的“毓秀留芳”,石头铺就的地面一直顶到门阶,院墙深得简直就是一座看守所。当院是一眼井,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我们北方的井,有地面上能见流水的浅泉,也有地下得用辘轳的深汀。而即使在昭卿家,也不过是一眼水泥的普通的水井,而这里却是另外的一个置构了。他们浙江的井都不是食用的,大都用来汲水洗衣或者防火,他们用天水或河水。我们刚刚进院的时候,见到一个乡官中午休息正在用一条长绳打水,提上来的却是一个很精致的“喂大锣”。喂大锣是我们北方的外来语(俄语),就是上宽下窄的水桶。井口直径有两米,深总在十米,就如同一只窄口大肚小底的坛子。要三四个人同时抛绳照水,也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院子是三进的,乡府的办公就在中间的院子里。人们都各自悬挂着蚊帐在午休。
办公桌子还是用的原来红木桌椅,室内的中厅还摆放着一尊直径一米多的独体透雕黄羊木的茶桌,已经磨得黑里透红,保存得无毫发损。我跟昭卿在那里欣喜了一圈,才进了岑朋友的寝室。这里的乡官是住宿制的。
茶也是普通的龙井,只是增添了一些官场的气。乡里习惯吃茶是不用盖的,我们就敞口着用了。中午的阳光从天窗射入,明净得就如同一道天水在流泻,仿佛是放电影的光柱。这里的电风扇不是菊花牌的,为节省的缘故,在中厅上穿了一跟长曲轴,夹几大张胶合板,呼呼地拉着共用。还是热。
在三管的另一处是一套老房子。女主人见我们来,先是很快地就摆好茶盏,碧绿盈盈的,像一团玛瑙。随即上楼下楼,点心也齐备了。记得是年糕,仿佛还有稣糖,之后是热气腾腾的新新毛巾,请我们擦脸。
在浙江,他们不仅有吃茶的习惯,还有吃间食的习惯。比如,集体在公祠纺棉,到时间就会AA地派一个人去办,大家休整来吃。盖房子也就更讲究,不仅吃茶,还要在上梁时向下抛洒各种食品抢食,那真是吃。
那里是鲁迅的故乡,他是深谙这个习惯的。就连他临终遗言也还是“吃茶”两个字。但我真的已经在怀念昭卿了。跟他的吃茶,怕已经永远地是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