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裘锡圭先生

《古文字学微刊》2025年5月8日，发表了一则《沉痛悼念裘锡圭教授》的讣告。看完讣告的全文，我心情很沉重。因为我曾经在1984年报考过他的研究生，此前此后还跟他通过大约有十几次的信，对他的印象还一直停留在他上课下课、整理新发现竹简忙碌的身影中；但他还是竟然地走了。

在学习古文字的进程中，我先后麻烦过不少的人。

有的是通过我的朋友外交学院陈学才联系的，有的是我直接写信联系的。如，哈尔滨师范大学游寿先生，陕西师范大学郭子直先生，中国社科院李学勤先生，还有那时北京大学的高明先生、裘锡圭先生。他们这一代学者，有一个共同特征，不仅有信必复，而且有时甚至极恐伤害到来信人而做得小心翼翼。这些书信一丝不苟，既是文章，又似在为学生批改作业。但我没有养成保留书信的好习惯，在定期不定期的搬家或整理书橱等的较大日常活动中，都随时随地处理掉，或者不知道压在哪里去了。但他们给我的印象和感激，却永存在了我的记忆里。

游寿先生的复信是由她的学生栾继声、高明先生的复信是由他的学生张宁夫代写的，但总要说明先生忙或是出差，完全是书信的格式。郭子直先生此前我曾写过一篇关于他的散文《遥念》，这里就不提了。李学勤先生复信都是亲笔，逐一回复所提出的问题，实实在在，若有不同意见的，他就会谦虚地说，如“这一点我还是赞同裘锡圭同志的看法”，每信也都有问候语。而裘锡圭先生的回信，他忙，基本是批改作业式的，正确的就打一个对号，错误的就改过来，有疑问的就暂行搁置。有一次，我冒昧“考释”了一个殷墟文字的骨版寄给他，上有一个字，我释出的是“虹”，他批了两个字“可能”。

古文字研究生入学考试是很繁难、很累的。2月13日至15日三天五科每科三个小时，因为那时还年轻，考试下来还会跟不同学科的考生谈论题型。如外国语（日语）、专业课（古文字学）、政治理论、综合专业基础课（古汉语、中国古代历史文化）、综合基础课等。考试到家正值春节，家人说，香都给你烧过三炷了。

考试科目，记忆最深的是古文字学。

刚出土不久的齐侯鼎铭文考释，比其他青铜器相对来说字数要多，大约有七八十字，而且一时并无释文，所以刚好作为试题材料；但我在此前的好多年，都在一直订阅《考古》《考古学报》《考古与文物》这三种杂志和《古文字研究》年刊，对此有过识读，考场上十分兴奋。但到写出20个楷体汉字的篆书的时候，却冷得出了汗，因其中“秦”“奉”二字，我一直没有找到辨析的方法，想就只能蒙了——但为给阅卷老师一个好的印象，我还是空了起来。到2023年，我个人完成了屈原《离骚》2476个字全本篆书的时候，我又想起来了这道考题。许慎《说文》保留下来的篆书与先秦时差不大，是可信的，研究古文字不懂篆书，就等于过河无桥，我感到了先生命题的切中。

成绩下来，我除了外语，其他都在线上，有的还要略高一些。我的同志解雅琴说，搞古文字还要什么外语，母语学者都十分困难，何况非母语学者，有什么可借鉴的。去北大找一下导师，或许破个格给你。我有些犹豫，但回想自己所看到的甲骨文启蒙学者罗王的著述，他们并没有任何外文的引用时，我想，她的意见也许应该是对的。于是就决定去一趟北大，问问裘锡圭先生是否可以帮这个忙。“颜回还给孔子送过菜， 见师之礼岂可废乎？”她是黑大毕业的，她就给我准备了两份礼物。那时候能有什么好礼物！于是，我就第一次走进了蔚秀园，见到了裘锡圭先生。

我来到了裘锡圭先生的家。

感觉室内光线较暗，桌子上放着一部展开的《甲骨文合集》，后来知道这是他的老师胡厚宣先生主编的，那时候还没有出全。家中只有先生的母亲裘师太一个人在家，她人面色很灰白，似乎在生病中，但很达理，叫我坐，告诉我先生还没有下课。我有些后悔，这本来是一次唐突之旅，更何况又贸贸然来，但两三千里地之遥，我又不能就这样退出，只好等着。

近午十分，裘锡圭先生下课回家。他人瘦削着，戴着的眼镜看来似乎已经高度近视，但从他后来回复旦的课堂板书照片上看，虽还是戴着眼镜，反而恢复得好了。的卡中山装看上去很旧，两只袖口都挽着两寸左右的折痕，有一只折痕已经快要折断了，露着两处跳跃的线。他说，“你的专业课程很好，但外国语一门没有进线。”其他的他再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思考。我知道他的爱莫能助，就准备告辞了，他把两件礼物递还给我。我说，“见师礼啊！”他都没有收。我提着提来的礼物，我们在未名湖畔分手。

后来，他在信中除了叫我转而从事古汉语研究外，还鼓励过我说坚持。他在《中国语文》和《古文字研究》年刊上发表的文章，我每期都认真看。1991至1996年间，我在《中国语文》《古汉语研究》上发的一些小文章，想必是他也应该看了，他是终身编委，算是对他的报答。

“不拘一格降人才。”蔡伟被他破格录取的故事，目前大家都知道。这个事迹，是否也认证了我同志解雅琴四十年前对我国文科，尤其是古文字学招生制度改革的看法；但裘锡圭先生是已经迈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