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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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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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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幻怡

海伦的乡下,在海伦北的称海北,在海伦南的称海南,没有海东海西。海北和海南这两个乡我都去过,但我记忆最深的是海北。海北是一个很大的乡,原先称乡,后改公社,现在又回归了原称。我去办事的时候,还看见公社秘书办公室迎门悬挂着一面用大镜框装着的奖状。奖状已经很旧,有的图案和文字已经模糊,大镜框的外面还套着塑料布。但仔细看,还能看出‌1958年国务院颁发的产粮大乡,并有国务院总理周恩来的签名。

海北乡从区划设置看,规模仅次于海伦县城,历史也很悠久。有教堂,有九年一贯制的中学,中学负责对海伦以北多个乡的招生,还有电影院。电影院不是每一个乡都有,有电影院的乡,相对来说是属于更高一级的区划了,后来海北乡就变成了海北镇。一般的乡看电影,都是露天,两根铁架子支起一块银幕,男女老少坐成一个方阵,光柱从头上打过,电影就被放出来,电影放完,银幕撤掉,如履平地。

我认识褚幻怡,是在县文化馆的通讯员培训班上。说是通讯员,其实人来自各方面的都有,赤脚医生,菜农,看道员,还有灌渠看水的。褚幻怡是海北乡人民电影院的广告师。

褚幻怡个子不高,40多岁的人还显得十分腼腆,眼睛眯缝着,不问不说话,一说起来还可以滔滔不绝,仿佛心里有什么事情似的。通讯班8个人一个房间,我和他分在一处。他告诉我,他来参加通讯班,是因为他的一幅画。他把速写给我看,原件已经上交到县里的文化馆参展。后几日,人熟悉了,还看到他的一个样夹里厚厚地夹插着许多“豆腐块儿”,有《黑龙江艺术》《黑龙江日报(农村版)》《海伦日报》等刊物的文章,但多半是《黑龙江日报(农村版)》。《黑龙江日报(农村版)》是一种比正式日报少了一半大小的版面,使用小一号的字,专门向全省农村发行的报纸,也是当时我们这些人看得最多的报纸。这里有新人新事,有诗歌,有曲艺,有化肥农药,什么都有。我当时没有发表过作品,要算是作品的话,只有一次县广播站播发的灌渠扬水站工程竣工。后来,我上学读书时候才知道,许多大作家都几乎是走了褚幻怡的模式,他们先前都热衷于写通讯报道,写曲艺,写农村生活。如马烽,如王汶石,如浩然——这是他们观察生活的一种普遍性的渠道。而通讯班里的其他人,基本上是写通讯、写诗的,唯有褚幻怡还兼做美术。这是我对他肃然起敬、跟他交往的主因。

海伦县人民电影院的广告师姓王,是一个瘸子,那时候我还在念中学;“海伦县人民电影院”这几个字的欧体,一直影响了许多青年,有的后来还成为黑龙江省书协会员,小有名气。那时候看电影挤破头,票价3角钱一张,售票的窗口是石头砌筑的,只能够伸进三个指头夹着的3角钱那么大的空隙。买票的人蜂拥而至,有的小青年儿就从群众的头顶上爬过,硬是把钱塞进售票口,一波一波的,大家却像看玩艺一样嘻嘻哈哈看他们的神操,直到售票口插板关上而悻悻地大家走散。从现时的理论看,这么受青睐的电影是无需做广告的,我想当时做广告的目的主要还是为了宣传。于是,那时的广告牌之巨,画工之精,造型之力,便成了我们那一辈人心目中不可磨灭的记忆。

此间,看过的电影国产最多的是长影厂和八一厂,八一厂红星闪烁的片头令人振奋而神往。有黑白片《冰山上的来客》,动画片《大闹天宫》,戏曲片《节振国》,进口片当时也非常之多,长影厂就有译制片厂。如阿尔巴尼亚《第八个是铜像》,朝鲜《卖花姑娘》,罗马尼亚《多瑙河之波》等等,《大浪淘沙》《一江春水向东流》《平原游击队》《英雄儿女》《上甘岭》都成为先前的历史片了。后来还有王心刚主要的《渡江侦察记》,陈冲主演的《小花》。

电影院广告牌是矗立在电影院楼顶上的巨幅油画,风雨无阻,远远可见。我记忆中最醒目的是《第八个是铜像》,简直就是一尊英雄金字塔。而每一部电影的主题歌,几乎几天的功夫就成了流行歌曲。我家乡四队的董汉才,我妻子他们二队的许惠堂,都是因田间地头教唱电影歌曲而出了名的“大人物”,他们到什么地方办事,如推碾子拉磨,处处都有人让路。

我国电影是分区域的文化级别发行的。先首都,后省会,再县城,然后才是乡村,而有的片子,是不发行到乡村的,如日本的《追捕》《望乡》等。所以,褚幻怡这些影片广告,他虽然没有都完全画过,但其中有一大部分他都是画过的。1980年的一个夏天,我与一个同乡小伙子结伴去海北北边的爱国乡“四库”,就是海伦县的第四座水库,看望在那里出民工的我的父亲,路过海北。爱国乡地处沼泽,到处都是柳条通,非常苍茫原始,使人感觉慵懒而放纵。从那里向南看海北,就像一座城堡。教堂上的高高尖顶,有些鸥鸟还在盘桓,红的拖拉机,绿的大豆,黄的麦田,是画家手中放大了的画板,是画板上凝缩的三原色。

我们俩来到了褚幻怡的工作室。褚幻怡正在画电影《傲蕾·一兰》的广告。《傲蕾·一兰》是上海电影制片厂拍摄、汤晓丹执导、叶楠编剧的古装战争剧情片。由张玉红、寇振海主演,于上一年上映,这一年轮到了海北的乡下。该片讲述的是17世纪中叶,达斡尔少女傲蕾·一兰抵御外侮保卫国土的故事。

褚幻怡的“工作室”,也就是白天不演电影,舞台右边的一个角门下去的过道。那里支着的画布,刚好容一人转身。广告底稿已经打好,他正在托着画板着色。见我们俩来,他即刻停止工作,给我们到了碗水,桌子上还摆着他早上吃过的半拉玉米饼子和咸菜,旁边的一摞草稿正在翻开,还有一本为做广告而看电影的笔记。张玉红、寇振海这两个演员都是黑龙江人,画《傲蕾·一兰》不难,但他说尽量避免临摹电影海报,他画的是其中的一个镜头:烽火台之战。我想,这可能更好的表现该剧的主题。怕耽误他,就让他一面工作,一面和我们俩聊天。

褚幻怡早年丧妻,带着一个儿子褚乐园,做父亲又做母亲地生活,这时候儿子乐园还在上小学。褚幻怡虽是画师,但他是挣工分的。那时候公社的这一类人员,不像现在的合同制,吃粮和烧柴都要在年终一次性到指定的生产队领取,虽比普通社员高了一个档次,但艰苦无异。

我与小伙子在我父亲的“四库”住了一个晚上,回来路过海北乡人民电影院,看见《傲蕾·一兰》的广告牌,此时已经老早地就矗立在电影院的楼顶上了,在傲蕾·一兰和她的乡众顽强抵抗的目光里,排队买票看电影的队伍,已经如同元夕的长龙了。

我上学的消息他知道后,便专程到我家看我。他不喝酒,稳稳当当地吃饭;也不抽烟,静悄悄的坐着。晚上就与我父亲睡在他的半截炕上。我把上学的新被抱过去给他盖,第二天早上见新被原封未动,他和衣而卧蜷缩得就像一个孩子,我把新被重新给他盖上。早饭后我们送他很远,几乎是忘记了在送行,直到可以看见火车的站台,大家才分手。

但分明是一年或一年半以后,我从一个同学的口中知道了他的儿子乐园在“四库”溺水的消息,我顿时就蒙了,天啊!情况怎么竟会是这样,幻怡?

我知道我的力量,我也知道我的造访还很可能会给他带去业已平静的波澜,但一个星期以后,我还是买了一张从长春直接去海北的火车票,我决定去看望他。因为,这对于他一个正在准备走入,而还没有能够走入作家或画家行列的人,亟需要挺住并且挺起来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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