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书橱,翻看《赵树理代表作》,见有一篇《套不住的手》,感觉十分眼熟,使劲想才想起来,是我小学四年级学过的一篇课文。课文内容已经完全模糊,而“陈秉正”和“手”却记忆犹深。课文是节选,代表作是全文,这使我坚持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断断续续把它读完。
我从小农村生农村长,初中虽在县城,可初中没有毕业就回乡了,纯粹的务农时间也已长达10几年之久。春播夏除秋收冬储,踩格子赶套漏粉,就是没让我扶犁点种——因为这两种活计科技含量太高,一个生产队就那么一个半个权威,不说把持,也可以说是以此自矜。到时候人家早被队长请出来,还扭扭捏捏,大家伙想干也得先后后,何况你一个回乡小青年。不过,应该说,除了这两种活计,其他的我还是有所了解的。但让我去写,我也只能说粗枝大叶,不会如赵树理那样细节,那样真实感人。
陈秉正70多岁了,是县里的劳模。手是方的,田地里抽烟划拉地皮生火,一划拉一把,就像耙子;中学生一划拉手却扎了刺出血。然而,陈秉正远远地知道将来机械化,你们的手不用长成我这样。儿子满红有钱了给他买了副绒手套,他抽抽巴巴好歹勉强才把手伸进去。手套只有出门扎新腰带时才戴。戴也不习惯,还丢了两回。一回是上白云岗公社买东西,见新到货的桑叉,忙着挑花眼丢了一支,供销社给他捡着了。一回是上县里开劳模会散会趁等明天回家的空闲,给人家新建的招待所清理建筑垃圾。窗台上的垃圾没法扫,他就徒手划拉,手套说不上忘哪儿了。服务员叫他上街去溜达,给他找着了,洗好了,炉子边上烤得阴干。他回家把手套交给了满红媳妇,说我这手套不住手套,还是给你们吧。
实际上,赵树理借手套写的是一个一辈子根根本本、不服老,只知道爱劳动、爱农村、爱生产工具的农民。这是我们国家那一个时代农民的代表。小说是1960年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1962年就选入了小学语文教材。
我家生产队里,有一个驼背很严重的人,叫王国才。我们那里的人有一个不好的习惯,背后称人不称大名,总称外号,只要是家长,几乎人人有外号,称他王大罗锅子。
王大罗锅子一年四季除了冬季,三季下地都光脚。夏天扶犁倒情有可原,新土潮热使人感到舒服温馨,而归来的路上总有硬化的车辙或土喀喇,不咯脚吗?甚至小秋收割麦,大秋割高粱谷子,庄稼茬子那么尖利,不扎脚吗?
但他自我记事起到我回乡劳动,如果不是上县里的大街上买东西,一年三季他都是年年如此。我跟他在一起干过活,他入草,我跟另一个小青年扎草,三个人一伙。歇气儿时,他本来弯曲的腰猫得更低了,在一条巨大的磨刀石上嗤嗤磨铡刀,一把铡刀有60多斤重,锋利的铡刀抱在他怀里,就像月亮,他用舌头舔大拇指甲试刀刃,这个镜头我一直印在心里。歇气儿起来,他继续入草,我们俩继续扎草,他没有一句话语。
但我知道,他没被评过大队、公社、县里的任何一次劳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