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仆仆的人,从尘里来,又从尘里去。
日头毒辣,热得人发昏,我眯着眼去瞧,
和尚领的广告衫,旧黄的短裤,一辆破旧的古董自行车。
他略带羞涩,仰头天真腼腆笑着,向渐渐走近的我轻轻点头。
我点点头,同样笑着,从他身边走过。
走了一分钟,我回过头去看,
他悠悠然走至垃圾桶边,捡起空塑料瓶,扔进车前筐里,继续走。
阳光更大更凶,轰然倾泻似的,朝尘世砸下来
他这样走,光亮的头颅,脖颈,裸露的胳臂,脚踝都镀了一层薄薄的金。
风尘里的佛陀,活在自己的伽罗殿里。
——引子
一
他走过的路长,一条蜿蜒的小道,走了无数遍。家是村庄里的自建房,几亩薄田,鸡鸭成群,两两三三果树。自在难得。
俗世有俗人。金银、房车、存款、配偶都是谈资,一顿饭吃下来,谈不上情感充沛,只觉身心俱疲。他寡言少语,用心吃饭,仔细收集他人餐盘剩下的骨头,带回去喂那群流浪的猫狗。
我参加工作不久,第一次见他是在办公楼里。盛夏,他抱着一大摞资料大汗淋漓上楼找领导审核签字。所穿衣着在这大楼里显得格格不入,圆领的广告衫,背后印着大大的手机标识,老式的塑料凉鞋,鞋带处有轻微裂痕,短裤皱缩,洗涤过度后呈现出淡淡灰白。圆且光洁的脑袋,斜插进的烈阳照出一层细微的光晕。安静的头颅,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察觉出许多人对他的“另眼相看”,古怪的、狐疑的、轻蔑的,怜悯的,避恐不及的神色,形形色色,像万花筒迷住我的眼,令我对他产生好奇。
他还是安静极了。事情办好后,他便抱着一大摞资料慢慢走下楼去,艳阳高照,有人小跑,怕毒辣的日头晒伤肌肤,有人开车,徐徐穿过烈阳灼烧的街道。有人躲着阴凉,小心挪步。唯独他,不惧烈日,慢慢走着。
有人和我说,不要对他有过度的探索欲,他有精神病,时不时会犯。早期,我并不敢多与他交谈,只远远观察他的举动。时日一长,我竟心生怜悯。心底犹如织就一张细密蛛网,不断遭人破坏,丝丝缕缕都在感知人世苍凉。
不能没有名字。我称他为w先生。
W是家中独子,父亲政府就职,母亲教师。家境优渥,不为生计烦忧。自幼聪慧,读书不错。父亲与母亲给予厚望,不断施压,导致W脑子那根紧绷的弦瞬时断裂。自此,w便不太正常,寡言少语,有时会犯病,朝人大喊大叫。
W结婚生子后,犯病频率增加一倍。妻子害怕便与他离婚,丢下一个女儿。父亲见儿子已无振兴家族能力,便将全部心力倾注孙女身上,培养兴趣爱好,陪同读书写字。父亲崇尚简朴,生活节约,一日三餐在食堂,其余时候都是在菜园里忙碌,任何不必要开支都免去,工资几乎不用,甚至还将w所赚的工资全部拿去,一股脑存进银行。储蓄成了父亲应对未知风险的手段。
所以不难想象,w是身无分文的工作穷人。我读书时曾借阅到一本有关日本穷忙族的纪实小说。内容详实,说出忙碌之下赤贫的无奈与悲哀。w和书中人物如出一辙。
w因为精神问题受人排挤,别人不愿接的活便使唤他去做,工作既繁杂又琐碎。他做了便做了,也不多话。有时,也会抱怨,但只淡淡地,用故作幽默的口气说,说完自嘲地笑。我在一旁听着,会宽慰他一下,他听后没吭声,抱着东西离开。
不是疯子。他内心澄澈,生性纯良,不过是不善言辞,不懂变通,行为拘谨,生活拮据。我有些不解,他父亲为何有如此旺盛的掌控欲,将他作为人的尊严一点点剥离。一分钱不留给一个已成年的男人。他的生活已窘迫到令人心灰意冷的地步。
二
中午的食堂最为热闹,四张黄木圆桌坐满人,你一言我一语,家长里短,不断有笑声出现。一般这时,w都是安静端着饭碗坐在一侧扒饭。有次,w捧着饭碗找空出的座位,有人见他要来,眉头一皱说,他一来我真是倒胃口,不晓得他又要捡多少垃圾。另一位胖点的中年男人附和,可不是,瞧见他拿的那个大垃圾袋吗?我抬起头看,这时正捧着饭碗的W四下张望,最后犹犹豫豫走到我们这,略带抱歉笑了笑,放下餐盘。那两位男士心照不宣,匆匆吃完离开。
餐桌上有位刚入职没多久的年轻人挪瑜他,说,你父亲节俭,退休后至少几百万存款,你是阔少爷,怎么还来食堂吃饭?年轻人许是刚入职,急于打通人际关系通道,便想借W的难堪以博众人一笑。反正嘲笑疯子是无可指摘的事情。此话一出,无数人附和,又有人说,你父亲上个月办理退休后,在新开的楼盘全款拿下一套价值一百多万的两居室,你怎么还穿得破破烂烂。我要是你,就把这件烂外套撕了扔掉。更有甚者说道,干嘛扔,就该扔你父亲脸上。那么多钱存自己口袋。众人大笑。他一声不吭只低头吃饭。等人散去,才发了句牢骚,人小鬼大,二十几岁的骨头竟这样刻薄市侩,根本不懂尊重人。我听闻后,心底黯然,世间人大多数慕强而欺弱。
他用手背擦擦嘴,将身下那只大垃圾袋打开,耐心将一只只餐盘里里剩下的肉及骨头捡完。我吃完后,将自己盘中未动的鱼替他捡到垃圾袋里,他不住地讲,我来弄就好,谢谢,我来弄。
我问,这样多的骨头是带回去干嘛?他回答,喂流浪猫,流浪狗。我问,有多少只呢?他见我饶有兴趣便打开话匣。
原来,他家中有数只小狗,除却两只家养的,其余都是他从附近捡来的。他把那些狗当做自己的朋友,去哪也带着。他说,我每天都要捡很多骨头带回家,不然不够吃,狗一点点长大,要吃很多东西的。说这话时,他神色雀跃。
我和他总在食堂碰面,吃饭时会说上一会话,用餐结束后,我会帮忙将剩下的骨头捡到他的大垃圾袋里。他对我讲,你倒不嫌弃,这里的人总说我。我说,这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后来,我们便渐渐熟悉。有次聊天,不知怎的扯到历史。我与他交谈后发现,他对各朝各代帝王如数家珍,整个历史脉络清晰缜密。不仅如此,他还有独特的个人见解,用词精准,语言简练。我这才惊觉,他并非不善言辞,只是对这他人刻薄言语失去反驳意念。他自成一派,与这俗世并无关联,精神宝殿里一砖一瓦都洁净无暇。
下午上班时,我听见楼道有异响,打开门看,他正在垃圾桶里捡骨头。我有些同情又无奈地说,怎么还要捡呢?他尴尬地起身,不好意思挠挠头说,想着看有没有,没有就算。说完后,紧张地搓着手站在一侧。我不合时宜的出现,让他感到手足无措。退回房间后,我左思右想,觉得刚刚话语十分不妥,恐怕伤害了他的自尊。
后来,他再来我这一层楼道翻看垃圾桶时,我便不再询问。
三
十月底,我搬入新的办公室,他来我办公室串门,左看右看说,这里很好,听说你搬到六楼了,我来看看,以后我就能经常来你这聊聊天。我说,欢迎你来。说完,我捡了中午刚买的柿子给他吃。他蹲在外面垃圾桶旁,大口大口吃。柿子软烂,地上不一会便滴满粘稠的汁液,我找来餐巾纸要擦拭,他不让,从我手里抢过,一边快速吃完,一边擦拭脚底下的汁液。
他低头擦拭脚边印记笑着说,很甜。
次日下午,W又来了。他忸怩不安,慢吞吞走进来。将一袋柿子递给我。
柿子有黑斑,还有一颗破了皮。
他说,我从树上摘得,家里的柿子树结的果,没你菜市场买的好看,但是没有打农药,有一颗我不小心摔了一下,破了些皮,你不要介意。
我将柿子一颗颗拿出,放在盆里,对他说谢谢。他挠挠头,没怎么说话,转身离开。
柿子烂了一颗,我扔掉了。其他的挺甜。
十二月底,我去行政楼提交资料,刚跨进大门,就看见门两侧各一只小狗,温顺安静伏在地上假寐。我觉得十分有趣,这儿有狗不奇怪,食堂就在旁边,每日那些流浪狗和流浪猫都循着味往这来,但是如此乖顺的狗却不多见。
特别是左右各一只,宛如旧时深宅大院的左右石狮,守着一方安宁。我正好奇,w从楼上下来,抱着一沓资料。那两只小狗立马起身,欢腾地跟在他身后。
我笑,这两条小狗是你带来的?
W淡淡说,对啊,我的小狗,我去哪都带着,每天给他们吃很多骨头的。
我捂着嘴笑,我就说怎么有这样乖的小狗,左边一个,右边一个,趴着不吵不闹,原来是等你下来。你看,你跟那个大老板一样,还有两个保镖。
W穿一件鹅黄色外套,头发长了许多,蓬蓬草似的野蛮生长。他咧着嘴笑,没作回答,自豪地昂着胸脯,两只小狗活跃地不得了,摇头摆尾往前跑着。
是疯子吗?
好像并不,他只不过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天真小孩。不为人情世故所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