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黄河再次泛滥,豫东平原村庄淹没,古镇苗桥也变成一片汪洋。
地主金榜和长工刘木,爬到相邻的两棵柳树上。地主腰里别着三块闪闪发光的元宝,长工怀里揣着三个乌黑生硬的窝头。
在灾难面前,地主要比长工更惜命,不由得仰天长叹,这也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儿?
长工说,老爷,这咱管不了,听天由命呗!
他们对视良久,各自牢牢地坐在树叉上。
一晃几个时辰过去了,担心和恐惧渐渐被饥饿所代替。
地主伸手捋一把柳叶,放嘴里,一嚼是苦的,恶心反胃,赶紧向外吐。没有吃过柳叶的地主,吃起柳叶确实难以下咽。
长工看得一清二楚,他把腰里的窝头掏出一个,刚放到嘴边。地主忙掏出腰里的元宝晃了一下说,木,我拿元宝换你的窝头咋样?
换窝头,咋换?
咱俩商量商量呗?
长工一听,顿时不知所措。平时在地主家都是地主说一不二,今天要和我商量。
老爷,平时都是您说了算,我今儿还想听听您的。
地主看了看手里的元宝,狠一下心说,一块元宝换你三个窝头成不?一块元宝搁在往日能换无数个窝头,还必须是热腾腾的,眼下换三个还是硬邦邦的,更可气的是还得和他商量,地主忿然。
长工听着,闭上眼仔细地想了下......故意扯着嗓子说,老爷您说拿三块元宝换我一个窝头?地主听了脸都气紫了,暗暗骂道,你个龟孙小木 ,平时对你不薄,这也忒狠了吧。
小木兄弟,得得,哥退一步,一块元宝两个窝头,成不 ?
兄弟?长工一听,乐了。啥时候这位地主老爷叫过俺兄弟?
故意咳嗽一声,扯着嗓子说,金榜大哥,我不能看着你饿死,那就两块元宝换一个窝头咋样?
这个该死的小木,真是想和我斗,落井下石呀!地主暗想。
小木,好兄弟,您的意思我听出来了,咱谁也别争了,那就一换一吧。
长工顿时喜出望外,窝头马上就能换成元宝,几辈子也没见过这等好事。
那好吧,金榜大哥,咱可不许反悔。唉,这是哪里话,你在我家那么多年,我何时反悔过。地主说完解掉腰里的宽大绸带,把一头搭在树杈上,传给长工。把元宝困得结结实实,用一块元宝换来一个窝头。
地主的肚子叫得更厉害,双手抱着窝头贪婪地啃着,咽着,喉咙被这粗糙的东西刮的生疼,他也全然不顾,好像吃到了人间最好的美味。
长工拿到铮亮的元宝,要不是在树上,他一定会高兴地跳起圈来。一块元宝,可以买几匹骡马,多少地……他就可以像对面的地主一样,过上富足的日子了。饥饿中他顺手捋些柳叶塞进嘴里,每年青黄不接时,他都要吃一上阵子柳叶。柳叶虽苦,却是可以救命的啊。一口、两口、三口……带着湿气的柳叶确实难以下咽,干脆他就掰了半块窝头,压压苦味,缓解饥肠辘辘的肚腹。
地主望着长工那种吃法,心里佩服的五体投地。但是,他看见柳叶,胃里犹如翻江倒海。
水在慢慢地上涨,已经没过了地主家的楼顶。地主仿佛听见房屋倒塌的声音,暗想,几辈子的家业尽毁于大水之中,疼得他眼里流泪,心里滴血。
长工抚摸着用窝头换来的元宝,想起祖上三代当牛做马给地主当长工的苦难,嘴角抽搐几下,流出了泪花。这泪花里,有喜悦,有激动,也有许多说不清的酸楚。我刘木……哈哈,他又情不自禁地笑了。
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地主央求说,兄弟,好兄弟,你看能不能再换个窝头,元宝是真金白银的硬头货,来,再换一个吧!
长工眯着眼说,我说金榜哥,这回咱两换一,你觉得成吗?眼下这情况,谁能说准猴年马月才是个头呀,再说我就剩这点窝头了。长工的语气不知不觉硬气了许多。
地主说,好兄弟,我看您吃柳叶就能挺过去。您想呀,这满树都是叶子,过了这阵子,有了元宝要什么没有?到时候您可以买田置地,家里骡马成群,丫鬟仆女前呼后拥,再娶几房姨太太……要啥有啥,天天吃的是大鱼大肉,穿的是绫罗绸缎,住的是宽宅大院,那是啥身份?您就不再是长工了,您就是地主,是老爷,看看到时候能不能让我在您府上谋个差?算个账也行,我是念过书的呀!兄弟,不……不不,老爷您想想……
长工感觉有点飘,对面的可是自己侍奉多年的老爷,现在自己成了他的老爷,准确的说是这个镇上未来的很多人的老爷。他用一双粗糙的大手在窝头上来来回回地搓,这个平日地主老爷喂狗都不吃的东西,今天成了他垂涎的美味!
我说金榜呀,换倒是可以,要换就是两块元宝换一个窝头,也算老爷可怜你,你一定记住,说话算数,不能反悔!
那是那是,老爷的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
在那条丝带上,不一会,就完成了第二次交换。
地主眨着腥红的眼睛,望着黑的发亮的窝头,掰成两半,一半塞进裤腰里,别的结结实实;一半握在手里,小心翼翼地啃着,还用另一只手在下面接着,惟恐窝头从手里掉下来,那怕一点点渣。
长工又顺手拽一把柳叶,细细地嚼着,舌头上苦丝丝的,心里却甜滋滋的。望着白茫茫的水域,长工刘木的目光在一处长满荒草的土坡上停留了下来。他想,大水退后,一定要把卷在芦席里的爹娘用上好的棺材新葬……
起风了,长工感觉有点反胃,接着就呕吐起来,肠胃里那些细碎的柳叶带着黏沫,顺风飘落在无边的水面。好大一会,他把剩下的半块窝头,仔仔细细地咀嚼着。满嘴的香味和奇特的幻想让他紧紧的抱住那三块元宝。
他梦见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在一处宽宅大院,娶上俊俏的媳妇,县太爷和镇上的乡绅名流都来道贺。他拥有良田千倾,骡马成群,丫鬟仆女前呼后拥,还有几个原来跟他一样的长工伙计;他家的铺子经营上百种货物,丝绸,铁器,茶叶,布匹……金榜是他家的账房先生,见了他一口一个老爷……
地主吃完另一半窝头,不见那边的动静。老爷,老爷,刘老爷……,没人应答;兄弟,兄弟,好兄弟……,也没人应答;木,小木,刘小木……仍没应答。地主心里笑了,那三块元宝你只是替老爷我保管一下,有了元宝,我还能重整旗鼓,东山再起。
月亮上来了,树枝相互抽打着,发出唰唰的响声,地主和长工都安详地睡去了,只有蛙声,在无边的夜色里鼓噪地鸣响。
大水退后,官差发现树上的两个人笑得都很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