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良才
这是一棵银杏树,矗立在老屋前的院子里。据说这树是外公娶外婆时特地栽的。既为纪念,亦作见证。不得不说,读过书的外公还蛮懂浪漫的。
其实,在我出生的时候,外公已经不在了。倒是外婆,陪伴了我的整个懵懂童年。外公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是后来从邻居那听说的。他们都叫外公凌老板,单单瘦瘦的个子,一副铜边眼镜长年挂在脖子上,见人总是面带微笑,是个和蔼可亲的慈善人,可惜走得早了些。幸得老屋里的这棵树,让我得以窥见外公与外婆零零星星的些许故事。
如今,这树已有近两抱围粗,树皮皲裂,宛如外婆手背的皱纹。树根处,有扭曲的根系裸露在外,常有蚂蚁牵着线线穿行其间。繁茂的枝头常有鸟雀停歇,啄食残留的果子,啁啾几声便振翅飞去,留下微微颤动的枝条。
每到暑夏,外婆最喜欢坐在树下外公砌的那条石凳上乘凉、歇息、喝茶,这是跟外公一起生活几十年养成的习惯。
到秋季,树叶开始凋落。听说,外公就是秋叶凋落时节去世的。外婆常常仰头看那些由绿转黄的树叶,在风中发出窸窣的声响,偶尔还做出屏声侧耳的姿态。
有一次,我好奇地问:“外婆,您听到了什么?”
外婆没有理会我的话,只是轻轻地叹息一声。然后拿着扫帚把树叶扫拢来堆在树根下。外婆扫树叶的动作不紧不慢。有时,会突然停住扫帚,盯着一片落叶出神,然后缓缓地俯身把它拾起来放在身上,等回屋后,夹进她床头柜上一本泛黄的《黄帝内经》里,说是给外公做书签。外公以前最爱在银杏树下读书。而每当这时,外婆都会安静地坐在外公一旁,给他摇蒲扇,或自己做针线活。可惜外公都走了好多年了。《黄帝内经》里的银杏叶已经厚得合不拢书页。
解放前,外公在镇上开药铺,后来因故未开了,但一块“德顺生”的招牌一直被外婆收藏着。每年外公的忌日,外婆都会把它搬出来反复擦拭,然后挂在银杏树上,再燃上几炷香,一个人默默在心里祭奠。看着招牌上的三个字,外公常挂在嘴边的“德行为本、顺时应市、生生不息”的经商哲学犹在耳畔。
据外婆说,外公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尤其精通医术药学,许多这方面的书籍都能倒背如流。外婆有时会兴致勃勃地给我们模仿外公当年读书的样子。只见她摇晃着脑袋,然后拉着腔板念着,“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没念上几句,自己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们也被外婆的样子给逗乐了,心想,原来老时候的人读书是这个样子的。
由此我也感觉到,在外婆心里,已经去世多年的外公,像是从来没有离开似的。
小时候,和我一起在外婆身边长大的,还有我的大表妹。大表妹年幼时身体不大好,在我的印象中,似乎隔三岔五就会病一场。这让外婆心里很焦虑,有时跟邻居童奶奶闲聊时,只说这孩子不知能不能带得大。有一回,我看见外婆在院子里对着银杏树念叨着什么,声音很小,但语气很急切,“死鬼!救救白儿(大表妹)行不行?你都不管让我一个人怎么办!”
外婆是在求菩萨吗?但跟菩萨怎么能用这口气说话?
这是我不谙世事。其实,外婆是看着大表妹病情不减,焦急无助的时候,在寻求外公的保佑。
或许真的是外公显灵,过些日子,大表妹的病就好了,这让全家人都松了口气。外婆则不慌不忙,走到银杏树下点起香烛,口里又小声地不知说些什么,但看得出那脸上满是欣慰的样子。
外婆平常没事时,总会念及以前外公的事,像是跟我们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从外婆的念叨中,知道外公是个既有能耐又心怀仁爱的人。
临近解放那年,一支隶属陈明仁的部队路过小镇,一位年轻的少校军官租住在外公家。交往中,外公发现这年轻人平日说话声音低弱,还带喘息。闲聊时便试探着问他,平常是不是爱出汗、易疲劳?
年轻人一听有些惊异:“凌先生,您怎么看出来的?晚辈经常被这毛病困扰不堪!”
外公知道这是肺气虚弱。便不说多话,用自家银杏树上的银杏果,再配伍其它几味中药熬制成汤,给这年轻人喝。不几日,症状就大为改善,精气神为之一振。为此,年轻人对外公感恩不尽。部队开拔时,塞给外公一包银元作为酬谢。而外公硬是追到门外将银元退了回去。转身留下一句话:
“杏林中人,医道即人道。年轻人莫要误会了老夫本意。”
外公这话并非虚言。“德行为本,仁心济世。”是老人家一向的为人从业之道。平日对所有顾客、患者都是这样。
每年秋天,外公还会用自家银杏树收获的银杏果,根据自己创制的方子,将其熬制成一种有润肺止咳、健脾消食、降脂活血等作用的果酱。然后把它装瓶,赠送给街坊邻居,或是上门求药的患者。后来,外公去世,但外婆仍然沿袭了外公的这一做法,每年都会在银杏树旁架起大灶锅,照着外公的方法,熬制这种果酱送人。
或许,正是外公、外婆早年种下的这些善因,让他们的后人在那凡事看成分、讲出身的特殊年代,都没有被歧视而影响到求学、就业等人生大事。
日久年深,银杏树越来越硕大苍翠,树下的石凳,已被时光打磨出一层包浆,沁出温润木质色泽。早年间,这树下是外公家的“集体活动”场地,七月半在这里焚香烧纸祭奠先祖,八月十五在这里吃月饼赏月光,年三十在这里燃放炮仗辞旧迎新……后些年,这里也成了越来越衰老的外婆午后打盹的地方。阳光透过枝叶在她身上洒下光斑,仿佛外公给她盖的那床碎花被。有时,半睡半醒的老人家喃喃自语,像是在和树说话,又像是在和外公聊天。树叶沙沙作响,或是回应。
秋风渐紧,树叶日渐稀疏,枝条愈发清晰地向天空伸展。
还真是树老根多,人老话多。外婆就是这样。看着光秃秃的树枝,她说树在落叶的时候最诚实,让你看清它的身子和身上的疤痕。人也该这样,活得真实明了些。
落霜了。外婆习惯早起,在院子里来回走走,尽管步子已有些蹒跚。一片霜打的杏叶落在她银白的发髻上,她把树叶拿下来,捻在手里,说要把它夹进信封,寄给远嫁云南的姨妈,“让你姨妈记得家乡秋天的样子。”外婆的手在晨风里微微发抖,口里不停地自语,“树一年年地长,叶子落了又发,人却聚少离多。”
我忽然觉得,院子里的这棵银杏树,该是深深地长进了我们的血脉。它的年轮刻着家族的记忆,它的落叶载着代代人的思念和牵挂。
外婆73岁的那年走了。走的那天,落叶下得特别急,金黄的叶子簌簌飘落,铺满了外婆常坐的石凳。我心里臆想,它们这么匆匆而来,一定是外公让它们来接外婆的。
外婆曾说,“人死了会变成树上的新芽。”如今那棵银杏树的枝桠间,果然多了几簇不寻常的嫩叶——在九月不该发芽的季节。这时我忽然明白,树的怀念是向下扎根,人的怀念则是向上生长。眼见银杏树下片片枯黄的落叶,我就深信:死亡从未割断情感,只会让记忆在血脉里生出新的年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