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故乡对视（组诗）

1.半山亭

坐落于老家村后的半山腰

远看像一朵红色的蘑菇

回家的游子，总喜欢去坐一坐

放下一点什么

其实，它并不空

石凳上的指纹， 六根柱子挽来的风

半山，如人的中年

仰望是高霞流云

俯瞰是万家灯火

可进可退，有无限的可能

也会留下不上不下的遗憾

偶尔，会遇到一只盘旋的鹰

仿佛志存高远，看的久了

才知道，也在操劳一日三餐

从亭子走下来，有人会扛下一捆柴火

有人会背下半个月亮

而亭子还在那里

沉浮于林涛之中，像一条坐满星星的船

2.山里，那些有名有姓的小矮树

品树如品人，每棵小矮树

都有自己的习性

老刮眼，种子黑而亮

如一只只能参透命运的眸子

王八骨头，扭着劲生长

粗细 色泽又与龟骨相近，就获得了

这个的雅号，村里人从不叫它忍冬

水冬瓜，皮肤光滑细嫩，汁液充盈

摸一摸，就象摸到了丝瓜

给人一种清凉细腻的手感

暴马子，坚硬似铁，一斧子劈下去

“哗”的一声，一裂到底

如一匹快马，点燃后噼里啪啦

如马蹄声碎，响鼻声声

所有的小矮树，都有名有姓

山有多大，根就有多茁壮

那怕小草，招惹了它，也会割破手指

用一滴血，让你学会尊重

在小兴安岭，万物都平起平坐

都是山的骨骼和血肉，就如我的乡亲

早已把自己植入草木之心

长成了一片高不过烟囱的林子

3.遗 址

那年八月，回到小兴安岭南麓

来看望故乡的遗址

泥草建造的家园

已找不到一块砖头瓦片

小村的旧地，长满了

青松 白桦 山葡萄 野核桃

和香味浓郁的老桑芹 草参花

小学校挂过大铁钟的水曲柳

已驼背，像个皱纹密布的老奶

村里的老井还在

睁着一只眼睛，俯身对望

她瞳孔里的我，再也不是那个野葱一样的少年

这里也是青春和初恋的遗址

写在桦树皮上的诗

坐过月亮的石头，都已被藏进大山的褶皱

故乡又回归了绿水青山

所有的遗址都有了最美的归宿

当我离开，几只狍子泪眼婆娑

一直跟在身后，越岭翻山，送了一程又一程

4.敲钟人

他或她，多半都是被大森林的

伐木号子，扭伤了腿脚

用惯了歪把子锯和大斧的手

抡起敲钟的锤子，就像一个忠厚的铁匠

上课下课，悠悠的钟声

装满了小村，山谷

敲出了山沟沟的指望，山娃子的精气神

林子里干活的山汉子

也会抓上一把飘在雾霭里的钟声

擦擦脖子和脸上的汗粒

像涂上了一层阳光的釉彩

敲着敲着，就敲老了岁月

一批批孩子，走出校园

而那截挂在大榆树上的小铁道

还是那么短，浑身是锈

只有锤子敲击的那个点

还袒露着铁的本色，像一根大山的骨头

5.父亲的假牙 

岁月就像一把锉刀

父亲的假牙

又被磨成了两钩残月

九十多了，将就用吧

父亲总是拒绝再换一副

当过伐木工的父亲，就着雪

啃过冻成石头的窝头

啃过一家九口半饥半饱的日子 

假牙换了一回又一回

每次都高兴得像长出了一口新牙

说好不再碰硬

却专挑难啃的骨头 

八人抬不动的木头，就换成六人

他趟开大雪，走在前面

直到把晨风抬成暮雪

父亲每晚都把假牙放进水杯

斟满星光月色

像养着两条长不大的鱼

6.没有生日的生日 

奶奶是捡来的孩子

没有谁知道她的生日

父亲就把自己的生日给了奶奶

没有像样的礼物

就跪下，把感恩的心磕响

奶奶早年丧夫，一个人

顶起一个九口之家

自己吃糠咽菜

也要给几个孩子上学的饭盒

装上小米饭 豆腐汤

直到奶奶走进西山的红松林

睡在开满草参花的山坡上

她还活着，活在一个家族的根部

每到不是生日的生日

一家人照样从天南地北归来

在墓碑前跪成一片白桦林

把山一样的怀念一声声叩响

7.搀着父母看日出 

两棵九旬的大树

多少嶙峋才能裹紧

风雨雷电留下的疤痕

一条快走到尽头的河流

几多苍茫才能留住一只归巢的白鹭

不敢直视老去的父母

那佝偻的腰板，如拐杖撑起的夕阳

每挪动一次，都像踩在我的疼痛深处

六个儿女，如六亩土豆地

除草施肥，半生辛劳，一生清苦

换来的，只是平日的几个电话

年节归来的几天小住

被炊烟熏瞎一只眼睛的妈

被生活压掉了半个膀子的爸

却乐的像个没牙的孩子

搀扶爹娘在屋子里散步

每一寸，都是漫长的道路

走吧，走吧，一起去阳台看日出

8.与故乡对视 

偶尔与故乡对视

就像用小草对视森林

用星星对视月亮

曾拉着犁铧翻耕土豆地的父亲

也拄起了拐杖，撑起一轮驼背的夕阳

 曾挎着柳筐，挖回半座青山的母亲

也一手拄着拐，一手扶着墙

客厅成了她最辽阔的远方

几个儿女，芝麻开花的是日子

两鬓叠加的不是雪花就是霜花

而孙男娣女，却都已长成大树

结满了摘不完的果子，攀援着胳膊粗的希望

老有老的苍劲，少有少的梦想

一列绿皮火车，正在时光的林荫道穿梭

车轮滚滚，爬坡越坎，春风浩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