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吉吐莫的落日（组诗）

1.乡间土路

每条路都有九十九道弯

遇到树要弯

遇到田要弯

遇到长眠不醒的神更要弯

行走于乡间土路

就是走在灰尘里

走在岁月的辙口上

偶尔也会被托一下底盘

留下一层油漆

当做过路的银两

导航成了说谎大王

顺着它指引的方向

不是苇塘就是咸盐湖

小路都不小

有的已三百多岁了

走上去，才知道时间

就是一条乡村的土路

两头都是归宿，都是根

2.赴 约

小东说：过了腰井

马场屯，再往前走

就是他的遍地黄金的所在

路越来越颠簸

辙印深深，凝固的泥浆

干枯的灰灰菜，苍耳

路口一个接着个

都是鸡肠小道，我们还是错过了

要走的那一条

淹没于秋野，大风吹动树叶

哗啦啦的高音

带着牙齿，啃咬着寂静

收获过的花生地

喜鹊落下又飞起

仿佛叼起的不是花生

而是自由和爱

我们决定放弃邀请

而车子刚一调头

朋友说的蓝色小屋就映入了眼帘

没有白走的路

只要站在同一片土地上

翘望已久的拥抱，也许就隔着一片

没来得及收获的玉米地

3.跪拜土地

天下最累的活，就是捡花生

撅着，跪着，爬着

从天光微亮，到黄昏日暮

一直在变换着几种劳作的姿势

不变的是两手如金鸡叨米

有人拽个袋子，有人拎着塑料桶

有人身着迷彩服，运动衫

工服，孩子过期的校服

远看像特种部队训练的

近看是跪倒爬起找饭的

上百人却表情怡然，深情专一

注视着大地，沉浮于沃土

累了就站起来直直腰

把驼背的天空撑起一个角

之后，再去参与一场

汗如雨下的竞争，手脚并用

像要把遍地的黄金都捡回家

4.大风吹过花生地

风，吹着古老的牛角号

跑过收获过的花生地

风中晃动着人影

后面跟着喜鹊，羊群，野兔

弯下腰，捡起遗落的花生

“哗啦”一声扔进塑料桶

桶越满，“哗啦”声就越小

像那些大文豪，大富翁

低调，谦和，唯恐惊扰了别人

风还在吹，遇到什么就吹什么

遇到马群 牛群也吹

吹到花生，它们纹丝不动

如陶制的埙，密封着红皮的古音

而当我轻轻一摇

就能听到它们悠远的低吟

我们也像一场飓风

从这片地，刮到那一片地

留下一路盐味的膝盖印

5.收获过的花生地

收果机拉着轰鸣走了

大卡车满载汗水的结晶走了

捡花生的人 喜鹊 野鸡

躬着腰，次第登场

一场大戏，刚刚进入尾声

还在震颤的土地

人们在跪，蹲，爬中行进

十指在扒，捏，抓中狂舞

只有沉重的呼吸和花生

落进塑料桶的噼里啪啦声

在寻寻觅觅中挪动，追逐

喜鹊站的高，看得远

最知道哪里的花生多

一些人把喜鹊当成了导航

野鸡远远地走在前面

把一粒粒快餐收入嗉囊

时而，大叫一声

为“拾穗者”喊着紫红色的号子

6.胡吉吐莫的落日

我们放下捡花生的塑料桶

齐刷刷望过去

每张被秋风吹了一天的脸

又被涂上一层薄薄的花生油

大野用寂静勾勒

我们驼背的剪影，都是从城里

来的老人，在他们当中

我不是最懂落日的那一个

有人对着夕阳流下了泪

仿佛是两行殷红的诗

在城里憋得太久了

田垄就成了串门的亲戚

现在正是离去的时候

总不能辜负一个燃烧的句号

隔着车窗，向落日挥手

就像与自己的又一个日子作别

谁也不说话，沉默像袋子里的花生荚

偶尔发出一声炸裂

7.从田野归来

告别花生地

就告别了一天的爬行，跪拜

告别了与土地难舍难分的自己

田垅上，每一步都不是

只能用脚才走出来的

一桶，一袋，一车

捡起来的，不止是花生

也是一把又一把四粒的乡愁

离开胡吉吐莫，初夜已吞没

暮归的马嘶，牛哞

玉米林，金黄已被夜色腊染

黑黝黝的喧响，让一场大风

找到了巨大的扩音器

世界越喧嚣，行走就越谨慎

我们打开远光灯，随时准备

刹车，唯恐被一只刺猬扎了脚

过了四新村，家就近了

我停下车，擦擦脸上的沙土

和汗迹，让城市再次认出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