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犹系白纱巾

东风拂面，风筝翩飞。周日的市区体育场草坪上飞扬着大人小孩的欢声笑语。悠闲地漫步于跑道，忽见斜前方飘动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待走近细看，原来是你——三年前我教过的那个初中生。眼前的你，个子长高了，秀颀的腰身搭配一袭淡绿春装，恰如早春的杨柳，尤其是颈间围着的白纱巾，是那么的显眼和熟悉，它像一道神奇的白光，照亮了我心中一段尘封的记忆，瞬间将我拉回三年前的时光……

那是在我来山区支教的一节语文课上，琅琅书声，粉笔与黑板的私语交织成一首和美的课堂乐歌。蓦地，讲台下一阵骚动，像是有几个音符错乱，搅扰了乐歌旋律——北墙靠窗处呼啦啦站起来七八个学生，有的已离开座位。“报告老师，有人呕吐。”循声望去，一位脸色苍白、头发凌乱的女生瑟缩在窗台边，是丹青同学——平时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此刻，一滩污物顺着她的课桌哗哗地往座位下的地面流淌，有的学生以手掩鼻来阻挡刺鼻的馊臭味。我赶快跳下讲台，还没到达她身边，只见系着白纱巾的你已从后排座位跃起，飞步到丹青身旁，搀扶她转移到别处，然后操起垃圾斗冲出教室。在我招呼其他学生打水清洗的当儿，你已经从食堂端来煤渣把地面上的污物覆盖住了，接着用笤帚一遍遍清扫。那一刻，你已然在我心中刻下美好的印记，你的名字，连同学生们赞许的目光，刻写在我那天的教育诗笺上，封面上飘扬着你的白纱巾。

伴随着紧张活泼的校园奏鸣曲，日子一页页翻过，我的逐渐厚重的教育诗笺里，你的故事定格成一帧帧美丽的剪影：打饭、陪诊，有扶助病弱同学丹青的柔情，有同其他同学分享自家黄杏酸甜的慷慨，有以银针轻轻挑出同学薇薇指端小刺儿的贴心，更有夜半陪伴被蛇惊魂的孟佳老师的胆气。像有的家长常偏心于某个子女，我也把较多的关注投向你这位学生。

你家的日子像幅淡淡的水墨画，墨迹里浸着淡淡的暖意——患尘肺病的老父赖有政府补助，休养在家，有时编几只藤篮，你拿到集市上去换俩钱。虽然兄长背着铺盖卷走进城市霓虹，却有老牛忠实地陪伴着家人。十四岁的你，放学后常蹲在山泉边洗全家人的衣裳，泉水温温的，你映进水里的影儿也暖暖的。

有时候，你化身为古诗中的牧童，傍晚赶牛回栏时，虽然少了短笛无腔信口吹，可是有你骑牛背、振林樾的歌声，振落了星光，洒满了归途。

村民说你是山崖上长的野山茶，花瓣沾着露水一样干净，根却抓进石头缝，风越猛花开得越精神。

剧作《听雪楼》有一句台词：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内心埋着苍凉。我行经你的岛屿，看到向阳坡的蒲公英，漫坡绽放，轻盈洁白，远看，颇有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壮观。源于偶然，也窥见你的岛屿背阴处凝结的冰棱柱，尽管那时我是多么不愿意睁开我的眼睛。

那堂讲“未成年人保护法”的思政课后，你攥着白纱巾边角跨进我的办公室。指尖把纱料揉出无数褶皱，像要把七年来哽在喉头的秘密搓成团。当你说出“七岁时遇……坏老头……”时，窗外法国梧桐的毛絮突然扑进来，呛得我一阵咳嗽，钢笔在笔记簿上划出歪斜的墨迹。

后来我们坐在法律援助中心蓝色椅子上，女律师推过来的纸巾盒始终没有拆封。你一遍遍触摸《报案须知》上的宋体字，睫毛在纸面投下颤动的影子。然而，当走到派出所石阶前，你却突然折身返转，远远地跑开，白纱巾也遗落在地上，像一只受伤的白鸽，软软地在风里抖动。之后每当我走近，你就把纱巾缠紧在手腕，绕了一圈又一圈，系成个解不开的疙瘩……我是多么希望帮你解开心结，可又恐触痛你的伤痕……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欧阳修孤苦寂寞如斯；“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写尽了贺铸的哀愁，而我的遗憾深深，郁结于心，又何异二者之为？只有仿效李白仰天长啸，然后，背对你的岛屿，将深深的遗憾散成片片，在风中飞……

如今，你与我，不期然相逢在春风里，望着你胸前飘拂的白纱巾，那份遗憾重又被唤醒，一片片升腾、萦绕在身边……目送你远去的背影，我在心底默默地祈祷，惟愿你的岛屿多一些春风，把蒲公英的种子吹到冰棱柱上，生根发芽开花；多一些阳光，把冰棱柱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