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自古享有"烟花三月"的美誉,被文人墨客吟咏千年。自吴王夫差开凿邗沟、修筑邗城始,这座古城已历经两千五百余载沧桑。隋炀帝开凿运河后,扬州更成为江南漕运与淮南盐运的枢纽;至唐代"扬一益二"的盛誉,引得世人"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向往。如今,扬州不仅被称为"淮左名都",更荣获"世界美食之都"、"世界运河之都"、"东亚文化之都"等新名号,仿佛一座供奉于神坛的精美绣像。然而,广陵书社《民国扬州风情》一书,却悄然掀开了这绣像的一角,使其金身透出人间烟火,显露出真实的骨相。
张治中将军早年在仪征十二圩的落魄经历,最令人唏嘘。这位日后叱咤风云的将领,年轻时竟两度流浪于此,当过备补兵、小警察,甚至靠捡字纸糊口。码头的风尘裹挟着他,他曾坦言那段岁月带来"很大的忧郁与恐怖"。运河的流水里,不知融入了多少这般失意者的叹息。
文人笔下的扬州名胜,亦透出几分荒诞。郁达夫兴致勃勃地寻访"绿杨村"、"廿四桥"、"杏花村舍"等胜景,却往往只见到"一条断石,或半间泥房"。丰子恺探访"二十四桥"时,年轻车夫一脸茫然,老者遥指荒郊。马车最终停在一座田野间的小桥旁——"到了,这就是二十四桥!"一声失望的"啊呀",令人不禁怀疑韩琦笔下"二十四桥千步柳,春风十里上珠帘"的盛景是否真实存在。独酌小酒,凭窗远眺,想象中的"十里长街"、"夜市千灯"早已无迹可寻——美名如悬空的锦缎,现实却似散落的砖瓦。
朱自清更是直言不讳,道破扬州温润表象下的尴尬。他嫌"瘦西湖"之名"雅得这样俗",认为硬借西湖之名再冠以"瘦"字,反倒显出几分刻意与病态。在他看来,堆砌的浮名,远不如粗布素衣来得真实坦荡。
田汉眼中的扬州郊野,则平添了几分沉重。郊景本不算差,但"最使人不快的却是那无数的土馒头"。"土馒头"三字,如同一块沉重的补丁,缀在如画的郊野上——原来繁华的诗意之下,也掩埋着无数生命的终局,荒凉悄然注解着喧嚣。
世人常赞扬州如"烟花三月"般柔美,却往往忽略其厚重沧桑的一面。文人墨客的足迹与记述,揭示了这座古城不仅是水乡柔媚的象征,更承载着贫苦者的挣扎与历史的沉重。那些被吟唱千年的风月,不过是覆在历史伤痕上的一层薄纱。掀开这诗纱,便见码头上流浪的少年将军,荒冢间踟蹰的文人墨客,以及无数湮没在时光里的无名者的骸骨。
运河依旧东流,将历史的叹息带入长江,汇入大海。扬州静立水畔,沉默无言,像一位历尽沧桑的老者。这沉默里,承载着历史的叹息与运河的坚韧,更隐藏着无比的尊严与最深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