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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维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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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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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

外祖父家的东屋院子里,曾摆过一口榆木寿材。那是外祖父用家里最好的木料,为其祖母打造的。后来听说黑桥来了香木,他又不辞辛苦地重做了一口。原先那口榆木寿材,就这么搁在东屋的院子里。没几日,济善洲有户穷苦人家的老人过世,连口薄棺都置办不起。外祖父二话不说,就把那口寿材送了去,只收了两条红纸包的云片糕作谢。那家人千恩万谢,外祖父却只是摆摆手:"东西放着也是放着,能用上就好。"

大丰圩的外祖父、外祖母,是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善人。他们的善,不是那种挂在嘴上的虚情假意,而是刻在骨子里的本分。每每想起他们,我总觉得那善良像一盏油灯,虽不明亮,却能在黑夜里照出一条路来。

外祖母的手很粗糙,指节突出,掌心布满老茧。她说话时总爱用那双粗糙的手抚平衣襟上的褶皱,仿佛要把道理也抚进孩子们的心里去。"别人家的东西再好,不能要人家的。"这句话,她常挂在嘴边。一九四三年的春天,十一岁的大舅在放学路上拾到一支"新民"牌钢笔。那时节,钢笔可是稀罕物,大舅欢喜得像是得了什么宝贝,捧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看。外祖母知道后,却皱起了眉头:"用钢笔的很可能就是教书先生,丢了定要着急。"第二天一早,大舅就把钢笔交给了学校的先生。后来失主找上门来要给酬谢,外祖母连连摆手:"伢仔,这个钱不能拿。"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是钉在墙上的钉子,纹丝不动。

他们惜物如金,尤其看重粮食和字纸。饭粒掉在地上,必要捡起来吃掉;带字的纸片,必要恭恭敬敬地交给收字纸的人。外祖父虽不识字,却对文字怀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他常说:"儿不惜字不知礼。"即便在日本人的铁蹄下,日子过得朝不保夕,他们仍坚持送子女上学。大舅十四岁就被迫去上海当学徒,其他兄弟却都读到了初中以上。两个妹妹本也可以多读几年书,却被二舅拦下了。这事成了外祖母心里永远的疙瘩。

济善洲的民风淳朴得像是刚从土里长出来的庄稼。"亲帮亲,邻帮邻"在这里不是口号,而是活生生的日子。大舅的大舅父常忠义,总驾着他的木帆船帮大舅家运送芦材、桑叶、野芹菜。日本投降后,又是表哥姚茂华带大舅去上海耀新印刷所当学徒。老板嫌大舅年幼瘦小,是他茂华哥再三恳求才勉强收下。后来大舅参加革命,解放后先后在上海市公安局、检察院工作,他常说:"今天的我,一切都是茂华哥给的。"说这话时,他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

农忙时节,田垄上常见人们排着队干活。你帮我插秧,我帮你割麦,有说有笑间就把活计做完了。谁家办红白喜事,外祖母必定要去帮忙。或是掌勺办酒席,或是做糯米点心,或是绣花鞋、缝嫁衣。这种互助不叫"伴工",纯粹是邻里情谊。那时的垦民们,脸上总挂着汗珠,手上总沾着泥土,却鲜有游手好闲之徒。他们的生活虽然清贫,但精神世界却富足得像秋天的稻田。

那年头,大舅的母校——迁垦小学大门横额上,"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八个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九十三岁的大舅说,这简单的八个字,给了他做人的启蒙,伴随他走过了八十多个春秋。

外祖母去世那年,村里来了许多素不相识的人。他们有的带着几枚鸡蛋,有的捧着一把青菜,有的干脆空着手来,只为在外祖母灵前磕个头。他们说,这老太太活着的时候,帮过太多人。我想,那大概就是善良的光芒吧,微弱却持久,朴素却温暖。

如今,大丰圩早已变了模样。水泥路取代了泥巴路,小楼代替了茅草屋。但每当夜深人静,我仍能看见那盏油灯,在记忆的深处摇曳。它提醒我,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过时——那就是刻在骨子里的善良,和照亮他人的勇气。

灯虽小,却能驱散黑暗;人虽微,亦可温暖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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