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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维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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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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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色弧线》

春分日的暮色来得有点迟缓。五十年前的那个傍晚,八岁的我抱着竹篮跌跌撞撞冲进家门时,西天还残留着一线橘红。灶膛里新添的柴火噼啪作响,母亲的身影在火光中摇曳。我把竹篮放在麦秸堆旁,一团黑绒突然动了动,露出粉色的舌头尖。母亲怔了怔,往粗布围裙上擦着手叹道:"养着吧。"从此,我们家都唤这黑绒团为"黑子"。

从家到村小的三百米黄土路,横着条十米深的沟壑。每个清晨,黑子都会在沟边停住脚步。我们几个孩子踩着露水往坡下蹦跳时,总能在晨风里听见它爪子刨土的沙沙声。它蹲坐在沟沿,像一尊黑陶俑,目送我们蹦跳进校门;暮色四合时,它又会从黄土沟沿探出头来,尾巴扫起细碎的烟尘。村小几年,这段三百米的守望,连暴雨天都没间断过。

初中时,英语课本上"Black"这个词跳出来时,我捏着黑子后颈的软毛笑:"往后你就叫布莱克。"它仰头舔我手腕,喉咙里滚出温热的呼噜声。午饭时分,我故意把竹筷敲得叮当响,挑出碗中一根面条,抛向空中的瞬间唤了声"Black"。空中霎时便划出一道精准的墨色弧线,那是布莱克凌空跃起的剪影。面条还未落地,就已经消失在它口中。

邻居来借独轮车那日,麦场上晒着新收的豌豆。布莱克跟着吱呀作响的木轮往返七八趟,爪子踩在晒烫的青石板上,烙出一串梅花印。傍晚我蹲在门槛剥豆荚,它伏在车辙旁吐着舌头,肚皮起伏如浪,尾巴却仍在地面扫出扇形警戒区。那年月连人都勒紧裤腰带,它却把独轮车守得比骨头还紧。我想,在狗的世界里,大概没有"借"这个概念,只有"守护"二字。

麦草堆簌簌作响的时节最是揪心。布莱克总把崽子们藏在金黄的麦秸深处,可那些绒球终究会在某个霜晨消失。我见过它用鼻尖拱开草垛,把整张脸埋进去嗅闻,脊背抖得像风中残叶。母亲蹲在灶前添柴,火光在她眼角的皱纹里跳跃:"畜生比人长情。"我攥着刚揭开的锅盖,蒸汽扑在脸上,分不清是泪是汗。摸着布莱克微微颤抖的背脊,心里想着:在人都不能吃饱时,究竟是人更苦还是狗更苦?

大学暑假回家,父亲告诉我,四月的某个黄昏,布莱克突然冲他龇牙低吼,然后转身消失在油菜花田里。"疯了吧?"父亲惋惜道。我宽慰他:"十岁老狗,许是不愿让我们见它最后模样。"夜半躲在被窝里,总想起布莱克接面条时跃起的那道墨色弧线,泪水竟不自觉顺着眼角淌落到枕巾。那年暑假我总在田埂上转悠,裤脚沾满菜籽壳,却再没听见熟悉的窸窣声。

毕业后我到外地工作,结婚生女,三十多年来,再没主动领养过宠物。倒是女儿自小喜欢小动物,我从来也不反对,只是偶尔帮着照应照应。小区里遛狗的人渐渐多了,各色名贵犬种在晨光中撒欢。有回见邻居牵着半边脑袋凹陷的狗,说是被人砍伤后花五万元换了金属头骨。我怔怔望着那只机械狗,空中又浮现那道凌空跃起的墨色弧线。

在这个宠物可以拥有金属头骨的时代,我忽然明白当年布莱克转身时的低吼——那不是疯狂,而是生命最后的温柔:宁愿成为永远悬在空中的弧线,也不愿坠落成亲人眼中的阴霾。它选择独自走向死亡,就像它活着时选择坚守那条黄土沟壑。

如今想来,那道墨色弧线里,藏着我们那个年代特有的饱满与残缺。它在饥肠辘辘的岁月划出完美的圆,在锦衣玉食的时代碎成星芒。布莱克用整个生命诠释了一种朴素的忠诚——不需要金属头骨来证明价值,不需要昂贵狗粮来维系感情。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划过时光的墨色弧线,简单,纯粹,永恒。

每当春分日暮色降临,我仍会想起那个抱着竹篮的八岁孩童,和灶火前叹息的母亲。五十年的光阴里,那道墨色弧线始终悬在我的记忆天空,提醒着我关于生命最本真的模样:不求回报的守护,不计代价的忠诚,不留遗憾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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