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离开我们已有十六年了。她活了一百零四岁,这在乡间是极稀罕的事。人们每每提起,总不免要赞叹几句,仿佛这寿数是什么了不得的功德。然而在我记忆里,奶奶的形象总是固定不变的——左侧卧,弓着身子,像一只老虾。
三哥曾对我说,这卧姿大约是抱孩子睡觉养成的。奶奶有六个子女,三儿三女,我父亲是老大,最小的三叔比父亲小了十九岁。算起来,奶奶从二十岁起,怀里就几乎没有空过。子女们长大,结婚,生子,又将孩子丢给奶奶。于是她的臂弯里,又换了一代新人。
我常想,奶奶的脊柱大约是在这经年累月的重负下弯曲的。她像一棵老柳树,枝条低垂,却始终坚韧。她的右手总是枕在孩子脑后,左手环抱,形成一个温暖的"牢笼"。这姿势她保持了一生,即使后来怀里空了,也再没能伸直。
奶奶的嘴里从未出过恶言。有人问她哪个儿女孝顺,她总说:"都好着呢。"唯独孙辈挨父母责骂时,她才显出几分愠色。这时她便把哭哭啼啼的孩子领进卧室,打开那个长方形小木柜——那里藏着子女孝敬的花生与糖果。这小小的贿赂往往很有效,我们的眼泪还没干,嘴里已经塞满了甜蜜。
她对人世的看法出奇地乐观。文革时村里开批斗会,要她控诉地主富农。她讲着讲着,却说起了人家的好:"家里其实不宽裕,给长工短工倒还煮个鸡蛋。"革委会的人听了也不恼,大约他们心里也明白,在这同根同祖的村子里,谁又比谁高贵多少呢?
要饭的上门,奶奶从不让人空碗离开。她舀满饭,还要歉然道:"将就些吃吧。"这话倒不全是客套——那年月,谁家又有厚实的吃食呢?可她的碗总是满的,仿佛那米缸会自动生出米来。
九十岁后,奶奶养成了每日饮酒的习惯。中餐晚餐,各饮一两。孙辈们知道了,回来总给她带些好酒。她喝得高兴,眼睛眯成一条缝,皱纹里都漾着笑意。这习惯一直保持到百岁,后来医生说了什么,才勉强停下。
奶奶对死的态度很矛盾。我幼时患病,卧床近两年,她哭着说:"我这把年纪都好死的人了,何苦折腾我孙儿。"可邻居百岁老人去世时,她却躲在厨房剥豆荚,连大气也不敢出。那时她九十八岁,离自己的大去还有六年。
她离世得很平静,像一盏油尽的灯。临终前的抢救不过是走个过场——谁又能真的留住一百零四岁的生命呢?如今想来,她的一生就像那条永远弯曲的左臂,承受了太多,却从未抱怨。
今年是奶奶诞辰一百二十周年。我写下这些文字时,眼前又浮现出那个侧卧的身影。她弓着背,仿佛怀里还抱着什么。现在我知道了,那怀里抱着的,是一大家子人的几十年光阴。
奶奶的卧姿,是一种生活的姿态。她侧卧着,面对着墙,背对着门,仿佛要将所有的风雨都挡在外面。她的背弯成了一张弓,却不是为了射出利箭,而是为了给怀里的孩子一个温暖的港湾。
奶奶的卧姿,是一种无声的语言。她用自己的身体告诉我们,爱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而是日复一日的坚持;幸福不是惊天动地的壮举,而是平凡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晚上,常常在自己翻身侧卧时,还会想起奶奶。想起她弯曲的背脊,想起她温暖的怀抱,想起她无声的爱。奶奶虽然已经离开了我们,但她的卧姿,却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成为一种永恒的姿势。
奶奶的墓碑上,或许应该刻上这句话:"这里躺着一个永远侧卧的人"。因为她的卧姿,已经超越了简单的睡眠姿势,成为一种生命的象征,一种爱的表达。
而我,作为她的后人,只希望在她用一生守护的这个家族里,能将这份无言的爱传递下去。不需要多么轰轰烈烈,只要像奶奶那样,在平凡的日子里,用最朴实的姿态,守护着我们所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