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从南京打来电话,说是六月十四日要来扬州看苏超联赛,扬州对泰州。电话里他忽然问我:"你希望哪个队赢?"我一时语塞,反问道:"你呢?"话音未落,两人竟同时笑了起来。这笑声里,藏着不足为外人道的纠葛。
我们都是泰兴人。泰兴这地方,说来也怪,曾经属于扬州,后来划归了泰州。一九九六年扬泰分家时,我在扬州一个小镇工作,表弟刚分配到南京某高校做老师。
小时候,扬州市是我们的骄傲。一百公里外的扬州城,是我们心向往之的地方。每逢寒暑假,我总盼着去扬州走一遭,去看老师课堂上描绘的瘦西湖垂柳,个园假山,何园廊庑。这些景致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向往的种子。后来大学毕业,我被分配至扬州,发现这一切离我那么近,那么亲切。
若是扬泰不曾分家,老扬州的GDP早已突破一万五千亿,在江苏的经济版图上,该是何等威风。然而分家也有分家的好处,两兄弟各自为政,反倒较着劲儿往前奔。这情形,倒像我们小时候玩的陀螺,抽得越狠,转得越快。只是那陀螺上的彩纹,终究是模糊了。
记得小时候,农村里遇有重大喜事,总有木偶戏演出。那些提线木偶在艺人手中活灵活现,演尽了人间悲欢。而今想来,那些木偶何尝不是我们这些扬泰人的写照?
说起家乡,泰州近来正热热闹闹地学习游本昌老先生九十二岁入党的事迹。这位以"济公"形象深入人心的表演艺术家,二〇一六年曾在扬州讲坛分享他的艺术人生与"济世为公"的精神。奇怪的是,扬州竟没有一处与他直接相关的景点或活动。这遗憾,如同一位老友搬了家,门牌号却还留在旧日的通讯录里。但我觉得,文化的血脉是不能隔断的。
木偶戏的事更叫我感慨。扬州现今的木偶戏,根子却在泰兴。民国时期,泰兴的木偶戏班多达一百一十余家,活跃于市井乡间。后来几经变迁,一九七三年被扬州地区接收,改名为扬州地区木偶剧团。如今扬州各大喜庆场所,总少不了木偶戏的演出。只是年轻一辈,谁还知道这些提线木偶的来龙去脉?唯有上了年纪的泰州人——尤其是泰兴人——或许还能从记忆的箱底翻出几张发黄的照片来。
泰州之美,在溱湖的水波不兴,在望海楼的凌云之势。两千一百年的建城史,"州建南唐,文昌北宋",胡瑗、施耐庵、柳敬亭、郑板桥、梅兰芳……这些名字像星辰般缀在历史的夜幕上。扬州之美,则在自然与人文交织的千年诗韵中,在园林胜景与运河风华里。两座城市,一母同胞,却各自长成了不同的模样。我常常想,若是李白再世,不知会为哪座城市写下更动人的诗篇?杜牧若重生,又会为哪里的月色沉醉?
扬泰二地,都美在一个"慢"字。早茶时分,人声鼎沸中,一笼汤包能消磨半个早晨;都雅在一个"幽"字,小桥流水间,曲径通幽处,总藏着几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又都活在一个"劲"字上,每逢重大挑战或盛大活动,扬泰人骨子里的那股劲儿便喷薄而出。
球赛那天,我没抢到票,表弟坐在看台上。扬州队穿蓝衫,泰州队着红装。场上二十二个身影来回穿梭,看台上欢呼声此起彼伏。表弟忽然发来信息问我:"若是从前,我们该为谁加油?"我望着家中客厅直播的电视屏,"哪个赢都行,兄弟握手言和更好。"场上拼抢的球员,蓝中有红,红中带蓝,我竟分不清谁是谁了。比赛结果,一比一平。这结局,倒像是冥冥中自有安排。散场时,电视镜头里的观众一起鼓掌,那种氛围说不清是喜悦还是释然。
夜里躺在床上,幻想着自己是一个木偶,被无数丝线牵引着,时而扬州,时而泰州,不知不觉睡去。醒来时,窗外已现曙光。我忽然明白,无论行政区划如何变更,血脉里的那份牵连,是任谁也剪不断的。
就像那木偶戏,线在泰兴人手,戏在扬州城演。千丝万缕,终究是一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