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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维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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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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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中国·百年根魂:从藤椅作坊到钢铁洪流

清晨八点三刻,我与妻子赶到“扬州院子”南山公馆康养院。1001房间内,电视正播放着天安门广场的阅兵前奏。千人联合军乐团气势恢宏地演奏《保卫黄河》,93岁的大舅颤巍巍地从床上坐起,被大表兄扶到轮椅上。

国歌奏响时,老人干枯的手紧紧抓住轮椅扶手,指节发白。在我们搀扶下,他倔强地挺直佝偻的脊梁,站起身来,右手颤巍巍地举到太阳穴旁——一个老警察庄重的军礼。

“看,咱们的军队。”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却坚定。

镜头里,步伐坚定、气势高昂,整齐的方阵中年轻的面孔英姿勃发;轮椅上,饱经沧桑、布满岁月痕迹的脸庞,正与这些青春面孔完成一场跨越时空的对望。

大舅的思绪飘回了1937年的湖州。

父亲的藤具作坊在那个夏天格外忙碌,新编的藤椅在阳光下散发着植物的清香。伯父和叔叔在院子里打磨棕器,母亲常氏在一旁晾晒蚕丝。那是江南水乡最普通的殷实人家——耕种养蚕,经营航运,开着茶食铺子。虽非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

鬼子来的那天,天空特别蓝。先是飞机的轰鸣,然后是爆炸声。父亲拉着全家往运河边跑时,回头看见作坊已陷入火海。伯父没能跑出来,他被刺刀捅穿后抛入运河,尸骨无存。那条运河,曾经运送着吴家精心编制的藤器往来苏杭,如今吞噬了吴家的长子。

“逃难”两个字,写起来不过十五画,走起来却是全家的颠沛流离。

全家逃到镇江丹徒的“济善洲”时,只剩下随身包裹。父亲望着长江水,一字一顿地对孩子们说:“记住,一切之根源,皆在国之积弱。”那时大舅才四五岁,却要把这句话刻进骨子里。

1945年,鬼子投降的消息传来时,父亲正在编一只藤箱。他的手颤抖得厉害,藤条一次次从指间滑落。“回湖州去,”他反复说着,“找找咱们的作坊,找找你们的伯母。”

自己陪着外祖父回到故土。哪里还有什么作坊,哪里还有什么家。焦土之上,野草已长到齐腰高。父亲在废墟里徒手挖掘,直到十指出血。最后摸到的,只有一个烧变形的铜铃——那是挂在作坊门口招揽顾客的铃铛。父亲将铜铃揣进怀里,再也没有回过湖州。1979年他去世时,那枚铜铃就放在枕头底下。

阅兵式进行到装甲方阵,钢铁洪流滚滚向前。大舅的双拳紧紧握住,青筋暴起。

他想起1947年的上海,刚满15岁的他在印刷厂当学徒。秘密加入青年团组织的那天晚上,他对着黄浦江发誓:一定要让这个国家强大起来,再也不要有人像他的家族那样流离失所。

上海解放前夕,他参加工人纠察队,戴着红袖章在上海街头维持治安。子弹从耳边飞过也不觉得害怕——因为知道这是在为新中国而战。几十年过去了,至今,大舅的肺部仍嵌着一颗弹片。

1950年,组织安排他进入公安机关。此后的岁月里,大舅就像一颗螺丝钉,组织把他拧在哪里,他就在哪里牢牢扎根。公安局、检察机关,变换的是岗位,不变的是那份“为国尽责”的初心。

屏幕上开始展示新型导弹,主持人激动地介绍着各项参数。大舅忽然转头骄傲地说:“这些东西,咱们自己造的。”老人家特别在意这个——因为曾经的中国,甚至连一根铁钉都要进口。

大舅说起往事。外祖母常氏家族,原本也是大户人家。日本鬼子来了之后,父母双亡,兄弟离散,最后只剩下一个患吸血虫病的侄子龙根。“要不是共产党救了龙根,常家就绝后了。”说这话时,天安门广场上万只和平鸽展翅高飞,大舅目光中闪着泪花。

阅兵式结束,大舅久久不能平静。突然对大表兄说:“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们三个儿子。”大表兄愣住了。他退休了,相对轻松,来扬州专心陪护老父亲。老二、老三在上海都有着自己的小生意,周末拖家带口过来看望、陪伴老父亲。

“我没有为你们任何人安排工作,也没有留下什么财产。”

他颤抖着取出一个铁盒,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叠捐款单——希望工程、灾区捐款、抗疫基金……日期从九十年代一直延续到现在。捐款人姓名都是“吴根”,那是大舅的化名。

简单的午餐后,大舅没有让我们推着轮椅在康养院的广场上散步。观看阅兵式的兴奋与久坐轮椅的疲劳,让他很快和衣而睡,嘴角带着微笑。

在他的梦里,一定有这样一个画面:外祖父的藤具作坊重新开张,新编的藤椅在阳光下散发着植物的清香。运河上船只往来,不再是运送逃难的人群,而是满载着丰收的果实。

从湖州到上海,从逃难到安享晚年,大舅的一生就是国家从积弱到强盛的缩影。他没能留下万贯家财,却留下了最宝贵的遗产——根的概念。

这根,是家族的根,更是民族的根。它深深扎进历史的土壤,历经风雨而愈加强韧。根在,希望就在。根深,国家就强。

这大概就是93岁的大舅,最想告诉后人的话。

阅兵这一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也是大舅过得最开心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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