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驿,聚散有时。我与罗卜的友谊,恰似两条蜿蜒的河流,各自奔涌三十余载,却在岁月的入海口重逢,携着截然不同的水土滋味。我是江苏泰兴人,他是江西泰和人,我们的故乡之名恰好嵌在“国泰民安,家和万事兴”这句古语中,仿佛早就注定了这场跨越千里的饮食对话。
1992年从赣地大学毕业别后,我扎根扬州。这座被唐诗宋词浸透的城市,连早餐都带着文人雅士的精致。冶春茶社的飞檐翘角倒映在瘦西湖的柔波里,朱自清笔下的“香影廊”依然飘着茶香。若不是2005年国庆罗卜带着赣地同学组团而来,我几乎忘了自己生活在怎样一个被世界称羡的早餐天堂。
那天清晨的冶春御码头店,雕花木窗筛进朝阳,淮扬细点在八仙桌上铺陈开来:蟹黄汤包薄皮里晃动着金黄的汤汁,烫干丝细如发丝泛着酱油光润,翡翠烧麦透出荠菜的青碧,千层油糕叠出十八道酥软。男生们破例在晨光中举起啤酒杯,孩子们盯着旋转的食盘眼睛发亮。罗卜咬开汤包时惊呼的模样,让我这个东道主莫名自豪:“扬州真好,该早来的!”
谁知这一声赞叹,在十八年后换来一场更具冲击力的饮食体验。前岁深秋赴泰和,清晨6点半,刚出吉安站便被罗卜接住,一个多小时行程,罗卜径直将我拖往泰和县城农贸市场旁的早酒店。白瓷碗里盛着混浊的米酒,桌上摆着“猪三杰”“牛三宝”这类令我茫然的菜肴,乌鸡汤飘着的油花在晨光里闪着豪放的光泽。
“早酒一喝,抖擞一天。”罗卜用乡音浓重的普通话向我传授泰和哲学。原来这习俗源自农耕文明——农人趁晨凉下地,九、十点钟才吃早饭,自然需要扎实的饭菜和几两酒活血解乏。不同于扬州早茶的精细,泰和早酒透着土地般的质朴:厨师只用油盐酱酒,或炒或炖保持本味,河鱼配牛肉,甲鱼炖豆腐,一切都是大地最直接的馈赠。
最妙的是兑酒之法。泰和人家家会酿的冬酒甜润却粘稠,几杯下肚便觉饱胀。当地人竟发明用啤酒兑冬酒的喝法,既解了腻,又添了畅饮的豪情。看着满座素不相识的泰和朋友们举碗相敬,我忽然懂了《舌尖上的中国》为何要寻访此地——这哪里是喝酒,分明是喝着一方水土酿就的生活勇气。
细品两地早餐文化,实则映射着南北文化的交融淬炼。扬州早茶承袭了盐商文化的精致,茶点要如盆景般可观,吃法要合文人雅趣。烫干丝需三烫去豆腥,汤包要“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后喝汤”,处处都是不动声色的仪式感。而泰和早酒延续着农耕文明的实用哲学,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透着《水浒传》般的江湖豪气。
但深究其里,又会发现奇妙的文化互渗。泰和作为庐陵古郡,历史上接纳过南北大族,既有北方人的豪气,又有南方人的精细。早酒桌上的炒菜看似粗放,实则讲究火候本味;扬州早茶虽精致,烫干丝的核心却是最质朴的豆香。两种早餐文化恰似中国文化的阴阳两面,一雅一俗,一静一动,却都通向相同的生活美学——在日常饮食中安顿身心。
记得那日离了早酒店,罗卜带我去看赣江。江水汤汤,千年如一日地冲刷着红土地。忽然明白,早餐文化从来不只是食物本身,更是地域性格的具象呈现。扬州的“皮包水”是运河文化的绵长余韵,泰和的早酒是农耕文明的慷慨馈赠。我们这一代人,从计划经济走向市场经济,从乡土中国走向城市中国,却始终在胃里留着故乡的晨光。
如今再看两地的早餐风景,早超越了简单的饮食范畴。扬州早茶成为游客体验江南文化的窗口,泰和早酒被《舌尖上的中国》收录进中华美食谱系。当我们坐在不同的晨光里举箸端杯,吃的是食物,也是文化;喝的是酒茶,也是乡愁。
人生百味,不过晨昏之间的两餐饭。扬州早茶教会我细腻品鉴生活,泰和早酒让我懂得慷慨拥抱生活。而我和罗卜的友谊,就像这两地早餐文化——看似迥异,实则同源,都在用最温暖的方式,诠释着中国人“国泰民安,家和万事兴”的永恒期盼。
舌尖上的故乡,从来不只是味蕾的记忆,更是一个民族的文化基因在个体生命中的鲜活脉动。每当晨光熹微,神州大地上同时上演着千万场早餐的仪式,在筷起杯落间,延续着五千年来最平凡也最伟大的文明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