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中,一辆洒水车缓缓驶来。车身蓝白,被雨水洗得清亮。它走得极慢,像一场属于自己的巡游。电子音奏出的《茉莉花》,被雨幕滤去了尖锐,只剩清冽的旋律,在空荡的街上固执地回响。
车后喷出两道匀净的水弧,落在早已湿透的路面上。天上落着无主的雨,地上洒着有目的的水,这景象,初看确有些悖于常理。行人匆匆,偶尔投去一瞥,眼神里没有欣赏,只有习以为常的不解。
我却不由得停下脚步,在屋檐下静静看着。那精准的水弧,那循环的乐音,忽然触动了我。
这固执的重复,多么像人生中那些被嗤为“徒劳”的坚持。
我想起《庄子》里“宋人资章甫”的典故。说的是,宋人采购礼帽到越国贩卖,却不知越人断发文身,根本用不着帽子。然而跳脱功利的衡量,这种坚持本身,已升华为一种仪式之美。洒水车的价值,或许不在洗刷尘埃,而在它对职责那份近乎迂阔、不容更改的忠诚。
又想起李商隐“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诗句。这洒水车,不也像一支在雨中燃烧的蜡烛么?雨水是天上的泪,它喷出的是自己的泪。这种不计结果的奉献,自有动人心魄的壮美。
然而,这诗意的薄纱,终究是经不起现实之风的吹拂。另一个冷静的声音在心底响起:或许,这仅仅是现代管理制度下的一种无奈罢了。洒水车的日常工作,本是为了保持城市清洁。但当管理的焦点从“街道是否真正洁净”悄然转向“是否完成了既定里程的洒水任务”时,手段便在不经意间取代了目的。春雨中机械洒水,既浪费资源,又消耗人力,与环保理念背道而驰。那位驾驶室里的师傅,或许也正望着窗外的雨丝,心中掠过一丝与我这旁观者相似的荒诞感吧?然而,仪表的指针、考核的表格,构成了他无法悖逆的日常律法。
我的思绪在感性与理性间飘荡。这小小的洒水车,像一块棱镜,将世界析解成不同的颜色。
雨渐小了,成了纤纤游丝。洒水车也到了长街尽头,《茉莉花》的乐声渐渐消散。它转过弯,不见了。街道忽然空旷许多,只剩屋檐滴水的嗒嗒声,清冷而真实。
被雨水和洒水车共同洗刷过的世界,显得格外明净。这不只是视觉的洁净,更是心灵的涤荡。我们终日计较投入产出,权衡性价比,却忘了世间还有另一种法则,那是一种源于内心所爱、生命本真的法则。
那雨中固执的洒水车,或许是“多余”的。但这“多余”,恰是文明的诗意,是生命不肯全然屈服于功利计算的、骄傲而顽强的尾巴。
然而,我们也要警惕,不能让对“过程”的尊重滑向对“形式主义”的妥协。理想的社会,该让洒水车在晴日里尽情歌唱,在雨日中安然歇息。我们需要制度的弹性与人情的温度,需要执行者的勇气,也需要每个人既能投以审美的凝视,也能发出理性的诘问。
雨停了。街面如镜,倒映着初晴的天空。洒水车已远,那场目的与无目的、固执与清醒的二重奏,却已渗入这雨后世界的每一寸清亮里,成为它无声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