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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维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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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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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王陵的风

这风,是从贺兰山的罅隙里挤出来的,带着山石固有的冷峻与固执;这风,也是从史书的字缝间漏出来的,挟着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名字与悲鸣。我站在这座最宏大的土冢,被誉为“东方金字塔”的三号陵前,眼前这巨大的夯土台,据说是曩霄皇帝李元昊的最终归宿。只见它在旷野中沉默地隆起,像历史在大地肌肤上烙下的一个巨大痂痕。风毫无遮拦地掠过,发出一种悠长而空洞的哨音。

当年,李元昊便是迎着这样的风,在此奠都,创立了他的大夏国。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他自强自立,创制文字,整顿军政,以贺兰山为脊梁,试图在这片辽阔的西北,撑起一个不依附于任何人的天空。三川口之战、好水川之战、定川寨之战,他麾下的铁骑一次次让不可一世的北宋王朝折戟沉沙;河曲之战,连纵横草原的辽国也成其手下败将。于是,宋、辽、夏,三足鼎立,一个以兵戎与智谋挣得自己席位的王朝,赫然矗立。那时的风里,想必混杂着凯旋时的号角嘶鸣,宫殿落成时的旌旗猎猎,以及崭新文字被首次刻上石碑时,那庄严而清脆的叮当声响。

然而,贺兰山的风能塑造帝国的脊梁,也能侵蚀君王的理智。这风,也同样记得他的暴戾与昏聩……。猜忌一起,心腹大将顿成冤魂;欲望一动,臣子之妻便已入怀。那曾经吹拂着王旗的劲风,最终见证了被亲生太子刺杀,其生命定格在46岁的宿命。一个王朝的悲剧内核,或许在它最辉煌的顶点,便已由其开创者亲手种下。

风,继续吹着,不曾停歇。它吹过了外戚专权的帘幕,掀动了太后政变的衣角。它见证了这个王朝如何在“战神”的遗产上,渐渐迷失。短短13年对北宋发动了50多次战争,穷兵黩武,民怨沸腾,国力空虚,内忧外患。那建立在刀锋之上的繁荣,终究是沙上之塔。一阵紧似一阵的风,仿佛是这个国家日渐急促而紊乱的脉搏。

当然,这风也曾温和过。当夏仁宗李仁孝即位,这位明君,像一位耐心的医者,试图抚平这片土地的创伤。他发展农桑,推崇儒学,整顿吏治,让西夏的国力攀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峰。那时的风里,或许带着黄河水灌溉良田后的湿润,飘着书院里传出的琅琅书声。那是一场奢侈的、甜美的梦境,是西夏历史上最值得回味的一抹暖色。可惜,这安宁太过短暂。风很快又凛冽起来,带来了政变的阴谋与皇族内斗的刀光。李安全的篡立,像一道裂痕,让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元气,又一次溃散开去。风,仿佛在发出无奈的叹息。

然后,便是那场无法回避的、来自北方的黑色风暴。成吉思汗的铁蹄,裹挟着草原上最酷烈的风,在二十二年间六次伐夏,将这个已然疲惫的王国拖入风烛残年的漫长挣扎。1227年,兴庆府陷落前夕,一代天骄陨落于六盘山军营。他的死,激起了蒙古军团更疯狂的报复。屠城,毁殿,掘陵,焚籍……他们不仅要消灭一个政权,更要抹去一个文明存在过的一切痕迹。文字被销毁,历史被禁绝,连这陵墓之上的殿宇楼阁,也被付之一炬。火在焚烧,风在呜咽,西夏王陵从此染上难以散去的悲怆。

我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块残破的瓦当碎片,赭黄色,触手粗砺。它或许曾是这座陵阙屋檐上的一员,看惯了一百八十九年的日升月落。它沉默着,而风正吹过我的指缝。这风,便是历史的见证者。它承载着李元昊的雄心与末日君王的绝望,混合着文明的创造与毁灭的惨痛。当砖石会风化,竹帛会成灰,当胜利者执笔书写一切,总有一些东西是无法被完全抹除的,它化作了风,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

我离去时,回望那片土冢。它们在贺兰山伟岸的背景下,显得如此孤寂而渺小。然而,当风再次吹过,卷起漫天黄沙,我仿佛看见,那一个个土丘不再沉默。它们在风中复活,用无形的语言,诉说着一个王朝的兴衰宿命。那风声,是警示,也是诘问。

它告诉我们,文明是何其坚韧,可以在夹缝中开出绚烂的花;文明又是何其脆弱,可能在一场劫火后便形销骨立,音讯渺茫。它警示后人,穷兵黩武与内耗自戕,是通往毁灭最快的捷径;而包容与建设,才是立国的根基。它更是在诘问每一个后来者:当我们面对历史的遗存,不论是浩荡的长卷,还是残破的瓦砾,我们是否愿意侧耳倾听,那穿越了千百年时光的、风的诉说?

这西夏王陵的风,吹了八百年,还未停。它吹过废墟,吹过史册,并终将要吹进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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